雨珠砸出的水花不是白的,混着泥沙的浊色,急遽水流从四面八方汇聚在一起,裹挟草叶往河里涌。河面开始动荡,没有人察觉到它正在以一种骇人的速度上涨,岸ko栓了巡河用的小船,此时已成孤叶,随河面上下翻卷。
老兵掀开帘子往外望,心说这雨下得骇人。
往前推十年,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雨。
雨一直下到半夜,白花花雨帘把一丈开外的东西全遮完了,头顶的炸雷恨不得炸个天翻地覆,老兵频频观望外面的情况,放下帘子,两条眉毛紧紧绞成一团。
他回头问同伴:“河道衙门的人说了去哪里吃饭没有?”
新兵懵然:“没说。”
老兵两条眉毛竖起来,骂骂咧咧:“什么货色!”
屋里漏风,烛火被吹得伏窜,森森一股鬼气。
老兵风浪见得多,沉思片刻,从钩子上取下蓑衣斗笠:“出去看看河堤!”
雨越发急了,沉黑的夜色犹如凶兽,随天空一声疾响,兽眼轰然睁开,炸雷声惊动天地。
过闸的水流湍急,一下一下暴烈冲击堤ko,迸溅的水花飞起丈许高,黑浪排空,宛如从虚空之中洞开的一张巨ko,猛浪急击而下,昏浊水沫四分五裂。
新兵胆寒叫道:“河伯发怒了!”
“轰隆——!”分不清是雷声还是浪潮声,几如末日的雨夜,仿若汇四海之水,让天覆之下无有物外,全部危如累卵。
守备军嗅觉敏锐,很快赶来一队增援,领头的把总面色不善,风雨打歪了他的斗笠,一道水柱从头顶灌下,把他浑身浇湿。
河面在怒吼,浊浪宛若恶灵索命,赫赫宣威。
“怎么回事!河道衙门的人为何不在!”把总抹开一把雨水,冲部下嘶声大叫,甲衣在暴雨的冲刷下已成负累,披在身上似有千斤。
堤上已经不能站人了,稍一踏足就会被汹汹而来的水势掀进河中。
“这样下去不行!要开闸!开闸!泄洪去下游,否则河堤要撑不住!”雷雨声盖过发号的人声,把总只好就近抓过几个人,发足狂奔堤上,人还未至,一阵高过头顶的急浪已经涌上!
水势太快了!这几个先行兵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他们的脸上布满了恐惧,斜窜的闪电拉过天幕,惨白电光一瞬间把这临死的面庞照亮,一如人皮骷髅。
浊水咆哮而过,人已经被卷入浪中,吞没无存。
岸上的士兵心惊胆裂,河伯吃人了!
雨水浇得人睁不开眼,暴怒浪潮一波波迅猛拍打在岸沿,河面泊的几条船已经翻了,凶浪卷起无数鱼虾,徒然在河滩上乱跳。
“去通知河道衙门!快!”
训练有素的士兵立刻分开一列,分头匆匆去找人。
从远处的山上爆出一阵钝钝的裂声,寻人的一个士兵惶惶回头,从密不可间的雨幕间隙里,看到一团黑影从上流飞快窜下,天地好似被掀翻,霎时鬼哭神惊,巨大的水花迸溅上岸,把千百年埋葬于河底的腥气冲刷上来。
从上游奔袭而下的浩浩巨流,一瞬间冲进河道之中!
——是山洪!
那洪水太快了,河道的水位顷刻之间暴涨,巨大的冲击力击中堤坝闸ko,坚实木基在恐怖的天地之力下脆如发丝,摇摇欲坠。激流如利剑一般直击而上,猝然间响起一阵令人牙酸的脆响。
“轰——!!!”
岸上士兵瞳孔骤缩——那座今年五月才加固过的河堤从中裂开一道大ko,黑洞洞的缺ko一瞬间灌进河水,直朝岸边掀来!
“河堤!河堤决ko了!”他再没机会发鸣镝示警,一阵巨浪涌上,没过了他的头顶,年轻士兵被巨大的力道拍晕,裹进了湍急洪峰中。
直至此时,河道衙门一群人才惊慌赶到,官服歪歪斜斜挂在身上,大雨冲去了他们身上的酒ro臭,一看咆哮而来的河水,两腿没命狂奔,飞快爬上高处躲避。头顶暴雨如瀑,神怒难熄,下方一片汪洋,黑水涌动,河监被人搀扶,两股战战,已然是魄散魂飞。
他瘫坐在地,嚅嗫嘴cun:“完了......全完了!”
“开门!开门!南关五县急报!”无边雨夜中,蓑衣信使舍弃了ko吐鲜血的快马,狂奔至城下,嘶声力竭地敲开了京师城门。
第65章 灾厄
天空堆起大团铅云,连续几天的大雨没有停歇的意思,沉闷而迟钝的雷声盘旋在殿宇上空。空气凝铸,zao热夏风快把人蒸晕,潮湿的土腥气从砖缝之间爬上来,跗骨之蛆一般挥散不去。
南关水患摧枯拉朽,淹了五个县的屋舍田地,下游几个县也有不同程度地涨水,如今雨势不减,情势岌岌可危。
御门听政,金殿上鸦雀无声。
耗费了十万两白银加固的河堤为何如此不堪一击?南关信使入城当晚,就有锦衣卫协同臬司破开负责固堤的工部郎中许仲槐的府门,如今许郎中人已经被收押诏狱问审。
京师人心惶惶。
李庚扫视堂下一众臣子,他们活精了,没人愿意当这个出头鸟。南关如今农田受损,今年秋收能不能熬过都成问题,更不用说北上的军需供给。李庚连问三次,阒静无声。
李庚耐着脾气:“没人愿答,那朕就点人,答不出的,拖出去杖笞。”
皇帝身边列侍的大汉将军手持金瓜,寒芒一闪而过。
湿热的风吹进殿,百官涔涔冒汗。
君臣在无声地较劲,半晌,首列忽然步出一人,深深一拜,笏板执身前:“陛下恕罪。”
皇帝笑了:“秦阁老。”
秦邕双眉紧锁,一开ko就是请罪:“六部的本走从内阁走,老臣看过,没有什么问题,这才批红,这些日子郑首辅病居在家,臣经手不少事务,一是户部报的粮账,二是工部和户部奏报的购买木材的用度。”
郑阁老大病初愈,皇帝赐座给他,在群臣前面佝偻而坐。听了秦邕的话,目光徐徐移到御座上。郑士谋虽然告病,但那是固堤之后了,各项文书早就批好,眼下不是钱出了问题,而是用钱的人要追究,秦邕这么说,就是要让内阁几个人乃至六部在皇帝面前平分这ko大锅。
一开ko就得罪众人,不愧他长的这一张铁嘴。
秦邕直起背,看了眼这两部的尚书,继续道:“粮账前几日臣已经在早朝提过,那时户部说回去对账,也确实发现缺漏,所幸未酿成灾祸。早前工部送上来的河堤工图也由工部几位核对过,都说没有问题。”
他直视工部尚书,顿了一顿。
工部尚书已经老迈,闻言胡须一颤,沉声道:“秦阁老是怀疑我工部在固堤工程上捣鬼?工图是郎中许仲槐所制,我工部的府库中还有留档文书,阁老不信,找人验过就是!即便许仲槐下狱,也不至于这图就自个儿会拿笔改动自个儿了!”
皇帝出言:“尚书莫躁。”
秦邕对殿上天子一揖:“陛下圣断,臣并非推诿罪责。既然工部的图纸没有问题,那就是河堤修缮的过程出了岔子,近日暴雨,各处河流水位暴涨,工部的各位应当比我清楚,一旦超过可承载的水线,加上水势湍急,水漫过堤坝直扑岸上,甚至河堤有损毁都是必然结果。”
“麻河流经南关,即便是往年的暴雨也不曾淹了五个县,纵然今年雨势骇人,但是新加固的河堤如此一击即溃,甚至短短一月之内便毁坏成灾,恐怕没有这个道理,依老臣看,简直亘古难有此祸!”
秦邕一番话,字字珠玑把这次的灾祸往人祸上推,当下殿中一片沉重气声,相隔不远的人甚至能听见各自的心跳。
“秦邕!”郑士谋病中上朝,依然精神奕奕,断喝住秦邕的话,“这里是金殿,不是你的一言堂,你想闭塞言路,也要看是何种场合。”
秦邕冷笑:“郑阁老,方才殿上的情况你也看了,下官不说,难道有旁人来说?再者,下官也想请教郑阁老的言路!”
郑士谋转过头去,苍白的两腮微动:“秦次辅一张嘴,黑白都说尽了,还给人开ko的机会么?要我删繁就简倒是可以——千说万说,秦阁老的意思,是要马上提审许仲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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