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人,少见。
韫汝有些痴,手里攥着银子,商闻柳几时松的手都不知,愣愣说:“既是爷开了尊ko,奴家知无不答。”
商闻柳道:“进城前听说这里的县官前阵子暴亡,我来是为做买卖,听了这样的消息,心里总不踏实。听闻县官就是在此处——便想着求个心安。”
韫汝算是明白了,话音里凉下几分:“蓝大爷打听消息打听到cang馆来了。”
商闻柳道:“姑娘聪慧,某自叹弗如,只是出门在外,多留个心,便多一条命。”
韫汝听罢,想起前日听到的风声,心想总归贱命一条,便起了几分试探之意,道:“奴家也不瞒你,前些日子,我亦听了一桩要事。”
商闻柳:“愿闻其详。”
韫汝慢悠悠看了他眼:“说是咱们的县官死得冤,京里派人来了。”
商闻柳一惊,背上涔涔冒汗。
韫汝辗转坐到了那张漂亮的拔步cuang上,捏了柄羽毛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眼神扫过去,话里有话:“我们cang馆来客贵贱混杂,有个什么消息,是最先知道的。徐县令嘛,嗳,真要论着,我们宜月楼害徐县令摔死了,确实脱不了干系。我这嘴一张不要紧,被那些坏胚听了去,白的也要说成黑的,我怕你前脚刚踏出我的门,后脚我就没命了。cangj命贱,世上哪个白身命不贱,就是cangj,也得活呀。”
这话意思明明白白了,她知道点什么,碍着耳目不能说。
半晌,商闻柳才道:“还请姑娘赐教。”
“我言轻,说了没用,是黑是白,还要看贵人们怎么断。”
商闻柳没开ko,眼神扫向周遭环境,这楼不高,四合建成,中间围着一片空地,韫汝的屋子靠街,万一出了意外,夺路强跳下去,只怕也要摔惨。
韫汝没想到他琢磨着开溜,笑吟吟的:“这么着吧,今日仓促,改日咱们约去府上谈心喝茶,不是两全?”
商闻柳一怔,好像是听过有官家专程从勾栏接姐儿回家耍乐的,便呆呆应下来。
韫汝又说:“我是押上小命了,总要有个彩头吧?”
商闻柳:“是在下有求于姑娘,全凭吩咐。”
“蓝大爷亲奴家一下,奴家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韫汝恢复笑容,那些乱七八糟的念想抛去九霄云外。
商闻柳满脸写着“成何体统”几个大字,喉咙里来回滚着回绝。
韫汝懒懒说:“罢了,你们这些人啊,最情薄。打趣还当真啦,今日相聚是有缘,奴家这里有一副空白扇面,还望蓝先生不吝赠字。”
纤指点了点屋中摆放的柜子,弯腰取来一把素白团扇,递到商闻柳面前。
接着润笔研墨,扇面再拿回来时,多了两句诗:“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韫汝笑了笑,收起团扇:“这是奴家传家宝了......还有呢,信物总要留吧?到时候一顶轿子抬了奴家,半道被截了,也好说清。”
这倒是,半路杀人顶替,这帮人也不是干不出来。
留钱袋,这袋子市面上八文一只,一抓一大把;留条子,若有心,字也是能仿的。
商闻柳想了想,从怀里摸出把短刀,莹绿松石前不久才嵌好,宝气毕现。
“奴家活了这么些年,还没见过送匕首的。”韫汝冁然。
“我赠美人金错刀,美人该报我以琼瑶。”这回商闻柳出奇地上道。
韫汝姑娘门庭冷落的小屋子哗啦响了一阵,门从里边拉开,走出个白面青年,匆匆离去了。
有个褐色短打的龟奴路过,见韫汝正要关门,便贼眉鼠眼嚷一句:“唷,开张大吉啊!”
“死多嘴,仔细我告你偷懒!”韫汝指着他的鼻子骂。
“哎哎,我可看见了,你们进去才多久啊,这么快?”龟奴啧啧两下,打量着商闻柳的背影。
韫汝竖着细眉:“和你有卵相干。”
龟奴上下一瞧,姑娘发髻梳得好好的,衣裳还是进去前的模样,不由瞪了眼,低声说:“没弄啊?”
韫汝还要发作,龟奴蹿开丈远,流里流气叉腰靠墙。
“起不来?妈妈那儿有稀罕药,下次遇上,管够。”那人猥琐一比划。
“去去!稀罕玩意儿自个儿留着吧!”门唰啦合上了。
龟奴被驳了面子,愤恼地冲屋里嚎:“老子的卵行得很!”
附耳听了半天里面也不传出个响,咂咂嘴又骂:“小婊子!”
近cun以后,天黑渐渐晚,南边的鸟慢慢飞了些回来,风雪铸结的京师总算有了点cun天的活气。
该是舒心的日子,温旻近时却经常做梦,睡不太好。
上元夜细作的案子尚有许多细枝末节要清扫,江抚还有事没事往镇抚司里一坐阴阳怪气地怼他,温旻干脆也不给人好脸色了,吩咐下去,江同知来了,一律不让进他公干的厅堂。忙里忙外的,嘴角上火起了燎泡,一张嘴就疼,索xin话也不讲了,整天就像个石像进进出出,旁人大气也不敢出。
别人只当指挥使忙得没了七情六欲,其实他心里悄悄记挂着件事,谁也没提。
云泽县的信鸽还没有到,武释果真就是个懒驴子上套,除了军籍放出去混日子得了。他又魇醒了,抱着随身的绣cun刀,披衣站起来,窗子开着,冷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吹。他抽刀,轻轻擦拭刀身。
指挥使其实不常做梦,即便从前在朔西边防杀人砍头,那些死鬼也不曾入梦相扰。这几日太不同,恍惚一闭眼,自己还是在卧房里,站起来,依稀门ko站个人,挺熟悉,瘦高个子,白白净净的后颈子,耳后露出一颗鲜活的红痣。
怎么又是商闻柳,温旻犯嘀咕,没近前去。不成想这人缓缓来了,用他们第一次在大理寺碰面时那种最令人讨厌的笑容,轻轻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呢。
温旻擦着刀,雪亮的刀芒好像冰泉决堤,在星稀云净的薄淡月华里兀自显露锋芒。
好像是“只有梦魂能再遇”,下一句是“堪嗟梦不由人做”。不是什么好句子。
他自哂,什么梦不梦的,好大的矫情。
接着梦境忽的一转,还是黑黢黢的牢狱,锦衣卫对付犯人有的是手段,囫囵大活人进去血淋淋拖出来都算好,梦里商闻柳不知怎么又进了诏狱,人被钉在架子上,身上乱七八糟的鞭痕,脸上掀开一张皮,呲着白骨对他笑。
温旻便惊醒了。
那小子去云泽县那种虎狼地,也不知能剩下几根骨头。
他这一去查案,朝中无数张嘴巴嗡嗡起来,都道这小卒妄图以蝼蚁之躯窥天,温旻看过轸庸年cun闱后的邸报,次辅秦邕为他上的奏疏中截用了商闻柳作的文章,心智品xin都不像是那等钻营之人。三年庶吉士,莫非真能颠覆人之清浊么?
正在这时,漆黑穹顶上出现一粒灰色小点,这点愈发大,渐渐听到鸟儿飞动声。
温旻眺望,那是武释带走的信鸽。
灰白信鸽扑扑打翅,乖训地落在窗台上。
温旻取下竹筒,展开一方信纸。武释的字丑得人神共愤,歪歪斜斜挤在一片,不仔细看就是一堆墨团,要不是温旻和他共事多年,根本认不出信上写的是什么。
短纸读完,扔进灯里烧了。
他短促地笑了一下,舒朗的眉目一瞬间开展。
指挥使看人,还鲜少有出错的时候。
第36章 来客
好黑的一片天,从城门出来,荒野苍苍茫茫,胧胧的模糊灯火慢慢看不见了。往前更黑,衰草连天,光秃秃什么也遮不住,森冷的仁善庄门ko象征xin的挂两盏快烧尽的灯笼,高阿五坐在门ko,像白天那样抽叶子烟。
葛师爷又送了他一把烟叶,真是好人哪。他抽一ko吐一ko烟气,冷冷的雾蓝喷涌,迷得人眼睛看不清。他确实已经到了眼睛不行的年纪了,高阿五朝庄子里头望了眼,好像瞅见了一个人影。
黑不溜秋的,再一看,没了。
高阿五守了一辈子尸体,不怕鬼,他心里琢磨着,别是白天跑掉的那伙人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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