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老府只在这中间露出乍现即没的一点棱角,温旻耳边尽是寺院里不绝的诵经和木鱼声,暮鼓一敲,周遭便陆续传来响彻不绝的宏奇钟鸣。
阁老府门ko宾客散尽,没让人守着,温旻敲门,里头懒散传来个声音:
“阁老不见客了,客回吧。”
“是我,秀棠。”
那里头静默一瞬,换了个苍老人声:“小少爷请进,老爷等你许久了。”
门拉开一条缝,生怕有人知晓这门能打开似的,温旻微微侧身从门缝挤了进去。
这宅院是先皇赏赐,郑家一大家子住着,按老太爷的意思装饰用度一切从简,后来郑家从军的儿郎全都战死,郑士谋还是继续住着,只重新修缮了破败的屋瓦院墙,别的一概没动。
皇帝感念郑家忠义,赐下丹书铁券,又给郑氏男丁全封了侯,郑士谋只接了死去父兄的爵位,回绝了赐给他自己的,朝野上下皆赞他方正贤良。
“小少爷这边请。”
这一路曲径通幽,不知绕去了哪里,温旻自小被郑士谋收作义子,却有大半时间待在了武馆军营,对阁老府略有生疏。
温旻停在廊下,看了眼外面种的花圃。
冬日百花凋敝,满园枯黄,园丁巧工将塘里枯荷掘出,拼在怪石上,做了一座枯莲台。枯莲与花圃相映,有些老叶新生之感。
引路的老仆顺着他视线望过去,善意地笑:“老爷近日喜欢这些摆弄盆景,特意从江南清了大师过来。”
温旻颔首,示意他继续带路。
二人便一路无话。
第5章 阁老
入夜后,寒气尤甚。
郑士谋体虚畏寒,早早叫人点了红罗炭取暖,温旻推门进去时,就看见这个白面垂须的老人坐卧矮榻上,闭目休憩的模样。
多年习惯使然,温旻脚步极轻,只听得见轻微的鼾声。
他没出声,静立在门前,等郑士谋转醒。
约莫过了一刻,榻上传来一声轻咳,温旻端了茶水,送去郑士谋身前。
“义父。”
郑士谋没喝茶,推开茶盏,就势坐起来,屋里烛火暗淡,温旻看不清他的表情。
“知道今日你要来,叫人备下了你爱吃的杏仁酥。”郑士谋指着桌子,又是一声咳。
桌上摆着瓜果,冬天的新鲜果蔬价格不菲,难得这里的还是鲜嫩可ko的样子。
温旻吃了一块杏仁酥,勉强咽下。
他喜食辛辣,向来不爱这些甜腻的东西,不知为何义父总笃定他爱吃,回回到府上,总要摆一盘。
他吃完了,有些踟蹰地看着郑士谋:“义父,此前传书一事......”
郑士谋点头:“你尽管照办。”
温旻摩挲着手指,眉头微凝,迟疑问道:“赵氏是个难啃的骨头,前朝后宫都有照应,义父为何忽然急办?”
郑士谋不语,伸手捻了一下温旻肩头的碎发,目光越过他肩头,不知落在何处。
温旻最怕义父这般模样,不说话,不做表态,便没法顺着往深了想,猜不透他在琢磨什么。
他微躬上身,屏息立着。屋内中央放了只拳头大小的铜炉,里头点着熏香,ru白烟绦从镂空的铜盖丝丝溢出,散了满室。墙上孤零零挂了幅画,粗糙装裱,笔法杂乱,落章处也是空的,画的似乎是京郊cun景。
郑士谋像是休息够了,撑着身体站起来,踩在柔软的羊毛毡子上,由温旻扶着走到桌前坐下。
“旻儿,替我掌烛。”
温旻点了根蜡烛,拿灯罩罩好,屋内亮堂起来。
吃了块甜瓜,郑士谋看着屋内挂的那幅画,淡淡道:“前月皇商曹贵与西域粟特商人做生意时,得了一套琉璃杯。”
温旻双目视地,静静地听。
“这样的东西,他不送去内务府,不送去户部,却在半月后出现在赵尚书的府库中。可惜家仆ko风不严,传到了皇上那儿。赵氏当年拥陛下即位,陛下当时还是藩王,迫着时势认下舅舅,从此大权旁落。陛下倒是励精图治,可是两年过去了,是什么光景?”
“司礼监虽已逐渐架空,东厂一废,‘厂卫’中还剩下你这一个‘卫’,可赵氏还在,有什么用?皇上苦赵氏久矣,只是上面还有孝道压着,有满朝文武盯着,赵氏又没出什么大纰漏,就常年累月成了一块疤。”郑士谋疲倦地闭上眼,缓缓吐出一ko气,“这疤好端端放在那,出不了什么岔子,万一经毒虫叮咬,可就说不准了。皇上毕竟年轻,悬而不决,不如趁早刮骨疗毒。”
话听到这份上,温旻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赵氏有兵有财,权柄在握,皇帝不得不忌惮,这根弦绷得死紧,君臣离心是早晚的事。皇帝早防着他这个没有血缘的舅舅,这层窗户纸是皇帝对赵氏的底线,也是悬在他们之间最后一根稻草。
赵文良一条命算不得什么,郑士谋也并非要他偿命,而是要让皇上与赵氏彻底离心。
郑士谋眯着眼,倏地睁开:“赵复的儿子杀了人,想用私权压下去,咱们偏要挑出来摆上台面去办,要皇上瞧瞧,他这个纵子行凶的吏部尚书当得多好。”
他又捏了片瓜吃了,有些惫态。
郑士谋未过花甲,身体眼看着垮下去,满头冒了白发,脸颊松弛,看着比同龄的男子苍老十分。
大约是他一生筹谋,心力交瘁之由。
温旻轻轻给他捏肩,听他继续说:“这事一旦捅到皇上那儿,事关我朝学子,皇上必然要追究,赵复大儿子虽然顶用,毕竟是cang/j所生,只有这一个名正言顺的嫡出,想要保住赵二,他只能去求太后。”
郑士谋缓缓舒气:“凡事都是太后出面,那还要皇上做什么?便是他舍断父子之情,那赵家数座私宅也要被捅出来,他一个吏部尚书,若不贪墨,哪来这么多钱。皇上心思细腻,必然会有所忌惮,只要失了圣心,这一回不成,下一回也会轻松百倍。”
温旻道:“可是赵氏手中还握有浙地的水兵,万一打草惊蛇……”
郑士谋冷笑了一下,闭上眼由温旻捏肩:“赵氏虽然有兵有粮,可远在天边,京师三大营的调度大权还是在皇上手里,皇上要清算,他岂敢不臣。君以此兴,必以此亡,这是敲山震虎,我要告诉他,最近小心着点。”郑士谋与赵复不合已久,夹枪带棒的暗仗不知打了多少场,他想起前尘往事,眼里掠过一丝不快。
郑士谋淡淡道:“这案子交由锦衣卫去办,便不涉及朋党,你若做得圆滑,圣上不会起疑。”
温旻低声说了声是。
他身上泛起些冷意,郑士谋两朝阁臣,思虑何其周全,兴许在收养温旻那时,就谋算到了这一天。
温旻眼神黯了黯,他十一岁被郑士谋送进军营,跟着当时的边邑王就藩朔西,接着编入朔西部队,生生死死里走过无数回,最终是命硬挺了过来。他日夜翘首回望的京城,真的有他眷恋的“父子温情”吗?
像是察觉到他的心思,郑士谋沙哑的声音响起来:“这两年风里雨里,也辛苦你了,想一想都这么久啦。旻儿今年有多少岁了,让我算算......”
他还真像个孩子那样板着指头算起来。
温旻心里一酸,哑声说:“义父,儿子过完年就二十七了。”
“嚯,这么久了,在朔西待了有十年了。”郑士谋合上眼,他身体不怎么好了,呼吸很短促,喉咙里冒出han糊不清的声音,“想不到二十七年了,此去经年啊,那从前的事情我分明还记得清清楚楚呢,可怎么忽然一晃眼,又全都忘记了。”
他哽了哽,像个市井老人那样发出一声长叹,抓着温旻的手,捏得很紧:“你从前刚来的时候小小一个,手掌还没我一半大,如今都成了大小伙子,有时候下了常朝爹就看着你,真是威风。二十七年,光阴弹指,可久啊,又像是星火一瞬。”
那声音哪里像一朝首辅呢,温旻不免动容,握住郑士谋微冷的手掌,低声喊了句:“义父。”
“我老了,这也不难怪,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郑士谋喃喃地念,手仍然紧握,等温旻轻声唤他时,才发现这老人不知何时已经入睡了。
上一篇:昭昭
下一篇:废太子怀了敌国皇子的崽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