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双浑浊无神的眼睛,仿若死物,像是用石头雕刻出来的,灰蒙蒙一片,让九方渊想起曾经见过的另一双眼睛,也是这般浑浊,这般没有精神,他头皮发麻,之前猜想过的事情又多了几分可信性。
他弯腰捡起洗墨玉,将那滚烫的玉石捏在掌心,仿佛借由那热度能够使他快速清醒过来一样。
九方渊抬起手,搭在门闩上,木头门用的是最老旧的门闩,由一根横木从里面锁上的,只要轻轻拉动,就能打开门,如果要从外面强行破坏门,则需要将整扇木门直接毁损。
“吱呀——”
声音缓慢响起,取代了不停的敲门声,在门打开的一瞬间,九方渊迅速往旁边一闪,掌心一片灵力氤出,直接将门外扑过来的人困在法咒设下的“囚牢”之中。
那人挽着利落的发髻,穿着是十几年前的样式,虽然十分朴素,但因为她那张脸,衣服和饰物都显得并不重要,那的确是一张十分出色的脸,浓艳惑人,是叫人一眼就无法忘记的美。
女子被困在囚笼里,怔怔地看过来,她无法动弹,抬起的手在空中显得有些突兀,许是久不见日光,她的脸色有些灰败,没有一丝血色,近乎青黑,活像中毒已久。
九方渊瞳孔紧缩,嘴皮子轻启轻阖,无声吐出两个字:“娘亲……”
这的确是他幼时记忆中无法湮灭的面容,是牵着他的手走过许多路途的女人,他记得这个人所有的表情与习惯,知道她不擅长女工,知道她做饭厨艺不佳,知道她最喜欢吃甜甜的糕点,热乎乎的相思糕是她的心头好……这是他的娘亲。
“阿渊,你在哪里,这门怎么打不开?”
身传来的声音将九方渊从回忆中唤醒,那是鹿云舒的声音,其中带着睡醒时困倦的鼻音,让九方渊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眼前出现的人都不是虚假的,不是他在做梦。
如何的怨怼难平,才使早该死去的人,又重新出现在人世间。
九方渊不知该如何解释眼前发生的一切,然而在他想出该怎么做之前,被困住的女子就化成了飞灰,散在金色的灵力光罩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与此同时,地上多了一撮小小的白灰。
九方渊蹲下身,看着地上留下的灰,他下意识伸出手去触碰,手中拿着的洗墨玉烫得惊人,他手一抖,就将洗墨玉掉到了灰里,紧接着,原本散发着紫黑色光芒的玉渐渐变得灰暗,最变回了经茶水洗过之前的模样,像一块普通的石头。
微风起,蝉声停,吹散所有不该出现的东西,将一切归置到最初的模样。
九方渊反应过来的时候,地上已经看不到白灰的痕迹了,只剩下一块变得与普通石头无异的洗墨玉,他用神识查探了一番,确定感受不到洗墨玉任何的力量。
洗墨玉生于妖魔脊骨之上,其能大幅促进修为,还能抑制妖魔的气息,只有一种东西能令洗墨玉失去效用,变成普通的石头——生出洗墨玉的妖魔的骨灰。
毫无疑问,刚才地上那一小撮白灰,就是某一个妖魔的骨灰。
这块洗墨玉是娘亲留给他的,九方渊不知道她是如何得来,又是从哪个妖魔身上得来的,他也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遇到能令洗墨玉失去效用的骨灰。
刚才的骨灰是他娘亲消失产生的,洗墨玉是从他娘亲身上得来的,如果骨灰也是他娘亲的,那一切似乎就说得通了。
但这种带有明显指示性的答案,反倒令九方渊心生疑惑,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娘亲岂不是活了上千年的大妖?九方渊想了想幼时的颠沛流离,还有他娘亲会看上泰和真人那等废物,以及每到月圆之时控制不住自己变回妖族形态的事,他怎么想都觉得这个答案的可能性不大。
九方渊将洗墨玉收好,无论有没有用,这都是娘亲留给他唯二的遗物,他将木门关上,插好门闩,然才打开里屋的禁制。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幕不知是谁在操控,是杂碎们,还是……他尚且分不清楚,在一切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他不想告诉鹿云舒。
鹿云舒睡眼惺忪,刚从梦中惊醒还有点迷糊,委屈巴巴地告状:“阿渊,我打不开门,这门是不是坏了,该修修?”
九方渊被萌得一脸血,心道这跟门可没关系,要修门还不如他教教鹿云舒简单的法咒禁制,他自然地将鹿云舒拥进怀里,拍着背哄道:“没事,是坏了,该修该修。”
“睡醒就去修,坏了的门不能留。”鹿云舒不依不饶,硬是要和这阻挡了他找阿渊的门过不去,“万一把我困在里面,我跟不上阿渊了,以再打不开门,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找不到阿渊,一直找不到,哪里都找不到,就再也找不到阿渊了。”
他说得乱七八糟,九方渊思索了一会儿也没想明白他的意思,正准备继续安慰的时候,却发现怀里的人离开自己的怀抱,径自往屋子里走去,他脚步虚浮,有些晃悠,九方渊跟在面,能听到他低声的嘟哝,一直到土炕旁,鹿云舒才停下脚步,身子一歪,直接往炕上栽去。
九方渊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接住他,这炕上虽然铺了几层被褥,但也硬得很,这样砸下去,肯定要把身上磕青,就算鹿云舒不怕疼,九方渊都怕他砸出个好歹来。
怀里的人双目紧闭,嘴唇微微分开,像是睡熟了一般。
九方渊小心翼翼地将人放下,眉心紧锁,在迷蒙的月光中打量着鹿云舒,他不是傻子,看得出来鹿云舒身上的异样,从之前的嗜睡到今晚类似梦游,一切都在传递一个信息,鹿云舒身体的状况更加严重了。
三更在问因阁,一直没有消息,九方渊只能猜测鹿云舒的状况和魂魄有关,他还是很在意之前三更提到的事情,在望梅峰进行魂魄融合的时候,鹿云舒的魂魄有两个意识。
一个人就算魂魄缺失,也不可能会有两个意识,在丢失的魂魄再次回到身体中的时候,会主动服从主魂魄,根本不会出现两种不同的意识。
三更不可能对他说谎,当时鹿云舒的魂魄融合确实很紧急,都要鹤三翁出手相帮了,九方渊无法否定他们说的一切,尽管已知的所有事情在他看来都是不可能发生的。离魂珠不可能再有异样,同一个人的魂魄不可能会有两种意识,出现在鹿云舒身上的事情一直是常理上的不可能,而他无法凭借已知的情况进行推理。
一切都是谜团,他们处在谜团中间,无从逃离。
这个局是他先开启的,但不知混进来什么东西,在暗中操控着,将他的计划彻底打乱了。
九方渊没心思继续睡下去了,他看着睡梦中的鹿云舒,将他们曾经经历过的一切回忆了一遍,那些事他早就想过很多次,只是这次想起心境又有些不同,因为回忆中的人再次躺在了他身边。
从他们的曾经想到鹿云舒刚才说的话,九方渊总觉得,那些话不像听起来那么简单,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含义?
睁眼到天明,九方渊也没想出有什么深意,他揉了揉额角,将鹿云舒叫醒,娘亲的事令他心里不太舒服,对自己失去的一年记忆更加耿耿于怀,他本打算挑个合适的时间带鹿云舒去娘亲的坟茔,经过了昨晚的事,他准备尽快去一趟,看看会不会有什么意外的收获。
天才蒙蒙亮,鹿云舒打了个哈欠,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阿渊,你醒得好早。”
“还好。”九方渊把他翘起的头发压下,状似无意地问道,“昨晚睡得好吗?有没有做噩梦?”
鹿云舒怕他觉得这里太简陋,自己会住不习惯,连忙摆摆手:“没做梦,睡得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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