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有一株杏树熟了,她与裴玉一块去摘杏,一个在树上摘,一个在下面接,清脆的笑声不断。
陆如琢玩兴大起,杏子越扔越远。
裴玉只好不住后退,不防撞到一个人,旋即一声“放肆”喝下。
裴玉转身抬头,看见身穿明黄常服头戴金冠的少女。
“微臣参见陛下,请陛下恕罪。”裴玉连忙放下装杏的布兜,单膝跪地道。
陆如琢神情不见意外,从树上跳下来,近前行礼。
“臣参见陛下。”
她还没跪下来,新帝便已扶住她的胳膊,免了她的礼,温和道:“不知朕今日能否有幸,尝到侯府的杏子。”
陆如琢笑起来。
“自然,陛下请。”
第095章
凉亭里。
新帝与陆如琢相对而坐,面前摆着一副棋盘。
花木扶疏,安静得只能听见棋子落下的清脆声响。
陆如琢二指捏着黑玉棋子沉吟许久,往棋盒一扔,笑道:“陛下,臣输了。”
新帝道:“朕的棋艺比母皇怎么样?”
陆如琢诚实道:“陛下更好一些。”
先帝棋艺平平,还爱揪着人陪她下棋,从前有陆如琢,后来有上官少棠,无不绞尽脑汁怎么不落先帝面子。
新帝哈哈一笑,也将棋子扔回去,拍了拍手道:“朕十岁的时候,母皇就下不过朕了。”
陆如琢也笑起来。
君臣间的气氛借此慢慢融洽,打开了话匣子。
新帝温和道:“朕听母皇说,陆侯出身江湖,也是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并不比公侯之家差,怎么会想到进京?还做了锦衣卫?”
陆如琢简略说了一番她与祝无婳、秦步桑的往事,道:“臣想为天下女子争个公道。听闻先帝重启锦衣卫,不拘性别,臣想入仕,只有这一条路。”
“祝盟主说你所求即为封侯,为此二十年没有与故人相见,爱卿为何一意封侯?”
陆如琢看着新帝。
新帝有些莫名。
“陆卿?”
陆如琢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怅惘,道:“陛下可知,千百年来,封侯赐爵都是男子的梦想。”
“朕知道。”那些史书里,王侯将相讲的都是男子的故事。
“女子从一出生,就失去了踏上这条路的资格。”
新帝沉默,紧接着蹙起了眉头。
陆如琢神情坚定道:“所以,我要做第一人,我要做第一侯。”
“之后呢?”
“坐稳这个位置。”
新帝抬起头看她。
“我要让天下所有人都看到……”
陆如琢起身走到庭院里,大片大片的日光洒下,她一身青衫,背对烈日,眉眼都被镌刻上光芒。
新帝一时竟觉得有些刺目,却又夺目得移不开眼。
陆如琢张开双臂,像是对自己说,对皇帝说,也是对头顶以万物为刍狗的苍天,世间千千万万的不公说——
“自我以后,天下女子,皆可封侯拜相!”
她依旧屹立在中庭,孤身一人,又不止她一人,前无古人,后有来者。
朝堂一道道绯袍加身的女官站出来的身影,进京请命的女子,万民书上一个个按了手印的名字,寒窗苦读的女学子,一双双淹没在历史长河里含泪的眼睛。
虽千万人,吾往矣。
苍穹之上大片日辉洒落,新帝在这一瞬间觉得自己十分渺小,宛如一粒尘埃。
她溶于千千万万的女子当中,也是她们中间的一个。
洪流不止,她亦是浮萍。
新帝轻轻叹了一口气,走入日光中,认真地朝陆如琢行了大礼,真心诚意道:“是朕浅薄了,请陆侯原谅朕。”
“陛下言重了。”陆如琢扶起她的胳膊。
新帝执起她的手,君臣相携,一同重新就座。
新帝道:“陆卿,罗尚书所列前一百零六条罪名都好说,只最后一条,你与义女的感情实在过于惊世骇俗,朕即便赦免了你,也难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于你的声名也是莫大的伤害。律法之外,还有情理,你这第一侯,终究要染上污名。”
她顿了顿,方道:“你可愿……”
陆如琢道:“臣不愿。”
“朕还没说呢。”
“臣知道陛下要说什么,无非就是让臣与裴玉分开,或者这份情不再示于人前,永远埋藏于这深宅之中。”陆如琢撩袍跪下,再次道,“臣不愿。”
新帝哑然。
“你就这么在乎她?”
“是。臣与她约定终身之时,曾许诺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臣一定要娶她!”
新帝被她这番话震得说不出话来。
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还不够,她居然想明媒正娶?女子成婚,还是这样的身份,惊世骇俗都不足以描述。
这是何等狂妄、又何等……
新帝一时竟想不出什么词来形容。
不过她隐约明白母皇为什么那么喜欢陆如琢。
其中大约也藏着一丝向往。
身为帝王,总会有种种无奈。
新帝脑海中浮现一道身影,唇角微弯,又带着淡淡的无奈问她:“哪怕失去一切,你也要娶她?”
“是!”陆如琢斩钉截铁。
“那朕的第一侯怎么办?天下女子的第一侯又怎么办?”
陆如琢抬起头,好似不解这问题为何要由她来解答。
“臣相信陛下。”
新帝捡起棋盒里的玉棋子,不轻不重地砸在她肩头,又气又笑道:“你倒是一推四五六,把难题都留给朕。”
她又知道母皇为什么老是朝陆如琢扔东西,实在是气人。
桓灵将地上的棋子捡起来,收回棋盒里,如同一道安静的影。
陆如琢的视线在桓灵身上掠过。
新帝沉吟许久,道:“朕想到一个法子。”
陆如琢道:“陛下请讲。”
新帝道:“你与裴卿,最关键的不是同为女子,而是这层名分。裴卿既已免罪,朕一道圣旨让她认祖归宗,改姓回薛,赐薛府,既有生母,你这个义母就无足轻重了。她也不要再在你手下办差了,兵部、刑部,或者别的衙司,朕为她谋个差事。过上三年五载,众人皆淡忘此事,你就可以娶她了,如此两全其美,陆卿以为如何?”
陆如琢道:“臣以为甚好,陛下圣明。只是三年五载,臣等不及。”
“……”新帝道,“你能等多久?”
陆如琢试探道:“一个月?”
新帝抓起了棋盒,作势拿起来。
陆如琢笑道:“陛下息怒。”
她端正神色,认真地磕了一个头,道:“臣谢主隆恩。”
陆如琢谢完恩依旧没起身,道:“臣还有一事,望陛下允准。”
新帝想了想,道:“说罢。”
陆如琢自怀中取出一枚令牌,双手奉上,道:“臣年岁渐长,近来深感力不从心,请陛下将锦衣卫指挥使的权力收回。”
新帝没有推辞,偏头道了声:“桓灵。”
虎贲卫副指挥使桓灵拱手道:“臣在。”
新帝接过陆如琢掌中的令牌交给她,淡道:“日后由你执掌锦衣卫。”
“臣遵旨。”
“谢陛下。”陆如琢道。
***
陆如琢和新帝在凉亭议事,一道院墙之外,站着裴玉与上官少棠。
上官少棠是陪同新帝过来的,自然,她这趟也有事要办。
裴玉只在一开始向她行了礼,之后便摆出一副在忙的样子,将柿子数了一遍又一遍。
上官少棠略微失笑。
上次宫中赠梅,似乎让她误会了什么,抑或是让陆如琢误会了。
裴玉对自己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
“裴大人。”上官少棠走过去,主动开口。
裴玉蹲在地上,抬起头道:“大人可是要吃柿子,下官差人给你洗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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