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侯有疾(181)
木牌上头的字迹刻得七扭八歪,深深浅浅的,一看就是不动雕工的人拿着力气牟足了劲往上刻下的。木牌只有两个巴掌大小,上面密密麻麻地刻着小字,正面刻着:妹妹送给别人家养着了。反面则是:我在地窖里藏着。
陆成侯一看这东西,眼泪就留下来了,这哪里是什么木牌,这是他为他的嫡长子亲手做的木剑,如今却成了这模样。若不是上头的字迹给了他些许安慰,他几乎是要痛哭出声了。
他的儿子,他的女儿兴许还活着……陆成侯跪在新建的长安陈氏祠堂里大哭大笑,又高兴又愧疚,如果他在匈奴人退兵之后,仔细带人回去搜一搜,而不是接了亡妻身躯就失魂落魄地回长安的话,是不是就能找到在地窖里藏着的陈轩,说不定连他的女儿也能找回来……可一切都只是如果,但至少还活着,他的儿女还活着。陆成侯和亡妻的灵位说了一整夜的话,翌日上朝时却还神采奕奕的。
他现在只期待着那老丈口中埋着的其他东西,既然陈轩在钧城的地窖藏着,那说不定在他离开钧城之前,还会再埋下一些刻着字的木牌,比如记录了自己的去向之类的……哪怕只有一丝的可能,他都要将儿子找回来。
至于琅琊陈氏分宗损失的那点早就找不回来的家产算什么?他如果真的想找,就不会这些年都一声不吱了。如今的长安陈氏家产只比普通的富户丰厚一点,任谁看了都十分放心,若是像祖父那时一样,富可敌国,土地阡陌相连,长公主估计就要想着怎么把这些田收到内务府里了,最不济也要收到国库里。那些最喜欢追着别人屁股喷口水的言官恐怕也会盯上他,得不偿失。
他既不喜欢享乐,也不喜好美人姬妾,要那么多钱财有什么用?安安稳稳过了这一生才是正理,若是能将儿女找回来就再好不过了。至于他死了之后陆成侯府怎么办,那就是陈化的事了,既然是天家亲自派人挑选的承爵人,那想来不会荒废了陆成侯爵位,还有陈度……陆成侯现在一想到陈度就觉得头痛,已经懒得再去管这个儿子了。
反正他不缺儿子了。陆成侯正了正衣襟,面上露出一丝微笑来。
燕赵歌用余光看着陆成侯面色变来变去,但看起来还是比较愉悦的神色,她心里十分好奇,迫切地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问,还是不问?
她正心里纠结着,已成了邓国公的司鉴宏走了过来,道:“燕侯,久疏问候。”
“可不敢当。”燕赵歌笑着回他,道:“邓国公前途无量,眼看平步青云,若是得道一日,还望提携一下在下。”
司鉴宏笑道:“燕侯说笑了,与其说等我平步青云一朝得道,不若看看这些郡国来的两千石,无论是平山君,还是邓国公,都只是空头爵位罢了,哪里比得上这些真才实学之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那山羊胡子的郡国两千石离得不远,听得清燕赵歌和司鉴宏的对话,面色猛地一变,甚至倒退了一步。他动作之大,立刻引起了周围人的主意。
司鉴宏原先没注意到他,见状不由得将视线移了过去,他先是一愣,接着透露出几分疑惑来,仔细打量了对方几眼,忽地玩味一笑,道:“这不是——济南太守吗?”
他语气说得意味深长,但凡听了的人都能体会出其中几分深意,至于体会到什么,就因人而异了。
山羊胡子脸色大变,道:“您认错了,下官不是济南太守……”
燕赵歌插言道:“您便是原济南太守,如今的广陵太守?”
山羊胡子——广陵太守脸色顿时变得十分苍白。
司鉴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原来是转任到广陵去了,还剃了胡子,怎么,如今不以壮穆侯的美髯为志向了?”
“您说笑了,邓国公。”
“我可没有说笑,太守您离开济南而去广陵,莫不是广陵也有了一个需要被你灭门的洪家?但您可不要忘记了,封在广陵的礼王府,可不是济南王府。”
司鉴宏说完便走了。
广陵太守一个人立在原地,神情僵硬。
燕赵歌见状,哪还不知道洪家灭门一事有这一位的身影,甚至就是他派人下的手。自以为司鉴宏一辈子翻不了身,却没想到司鉴宏如今成了邓国公,宗室里封君数以百计,封王国公却是凤毛麟角的,无论是封王还是国公都不超过十个数,最要紧的是。封王国公,要么是,某位皇帝子嗣,要么得天家看重,譬如礼王福王等,又譬如辽东王常乐王等。
这邓国公显然是后者,却绝不是他区区一个两千石惹得起的。
广陵太守想了半天,忽然想到,再得天家看重,这人也是济南王子嗣,洪家灭门的事有济南王府的首肯,他是敢违背律法告发祖父祖母,还是敢告发父亲?
燕赵歌看他面色渐渐好转,决心再添一把火,便道:“这位邓国公,可是仁宗皇帝长子,曹康王的嗣子,沿用了曹康王旧号邓王,袭封邓国公。”
广陵太守:“……”
眼看着广陵太守脸色又苍白了起来,燕赵歌很满意地点点头,感觉心里舒坦了不少。
等上计的车马陆续入宫之后,东方的天空渐渐泛白。
平明已至。[注5]
文武百官,勋贵宗室,按官职爵位先后入宫。
一路上甲士林立,未央宫卫士、虎贲营将士、锦衣卫兵士等,甲胄在身,刀兵在手,皆严阵以待,以防不测。
长公主先是在自己的寝宫内梳妆打扮好,再前往未央宫内,将养在椒房殿的小皇帝抱到未央宫寝宫里,腰间配上玉玺黄赤绶,绶带有黄赤绀缥四彩,长二丈九尺九寸,五百首[注6]。再配世祖皇帝北伐时所用长剑,这才是真正的大晋天子剑,赐给臣子的不过是在皇帝属意下由内务府锻造出来的普通的剑罢了,只是上面刻着赐剑的皇帝旧时名讳,以此名讳为剑命名。
长公主抱着小皇帝,站在寝宫前,问道:“群臣可都到了?”
黄门令道:“皆至。”
这是固有的流程。
长公主顿了顿,又问道:“燕侯可至?”
黄门令一愣,虽然不明白长公主为什么多此一举,但还是道:“燕侯已至。”
长公主问出口了就有些后悔,这样重要的场合,燕赵歌怎么可能不到?但既然她不知为什么问出了口,也就不会在面上显露出来,就好像是她一时兴起问了一句罢了。
黄门令接着道:“请陛下移驾宣室殿,宣慰诸臣。”
长公主点了点头,走向车辇。朝仪的流程她是十分熟悉的。从先帝为太子时,她便在每次朝仪时伴随着先帝,等到先帝登基,她又作为辅政大臣,亲自参与了朝仪。
先是辅佐太子,接着辅佐皇帝,如今替皇帝摄政,心里滋味有些复杂难明。
车辇周围有数百虎贲营将士在虎贲校尉的带领下恭候着。
见长公主到了,虎贲校尉上前拜道:“臣虎贲校尉,暂领奉车,请陛下乘车!”
长公主登上车辇,一路到宣室殿,沿途五步一甲士,十步一旌旗,所见之处皆是大晋将士。即便以管窥豹,也能知晓如今的未央宫成了一个巨大的兵营。
若是这种情况下再叫蜀国公成了事,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了。长公主想道,然而时至今日,她仍然不明白蜀国公为何能那么轻而易举地掌控了未央宫。
这个疑问恐怕要伴随她一生了。
车辇直接驶进未央宫内宫,长公主在此处抱着小皇帝下了车辇,在这里,太皇太后赵氏、皇太后陈氏已经在此处等着了。
平明刚过,鸡鸣乍响。
长公主抱着小皇帝,坐着由宣室殿内宫进入宣室殿。
太常叩拜道:“陛下,吉时已至,请陛下登临!”
长公主道:“可。”
候在一旁的黄门令立即朗声道:“陛下制曰:可!”
群臣立刻叩首道:“臣等恭迎陛下!”
长公主在虎贲营精锐簇拥下一步一步向前走,踩着御街向上,一直走到皇帝宝座之前,她只犹豫了半个呼吸的时间,就选择抱着小皇帝坐在了上头,而不是将小皇帝放下,自己立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