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侯有疾(10)
临原郡主怔了一瞬,笑了起来:“自然是要留的。”
燕宁越仰头看着燕岚,扯了扯他的衣角:“爹爹,我大字一张也不落,全都写完了。”
“爹爹理完公事就去看,好不好?”燕岚被他瞧得心都化了。
燕赵歌年幼的时候正赶上燕国动荡,他国破家亡,丧子又丧妻,浑浑噩噩地在大晋生活,两个庶子出生的头几年他连看都没看过几眼,后来他醒过来重振旗鼓准备收复燕地,两个庶子已经被姨娘养得顽劣不堪,他打心底里就觉得厌烦,而燕赵歌已经过了可以被抱起来的年纪了。没多抱抱自己的孩子终归是有些遗憾的,燕宁越补足了这一点。
两个庶子顽劣到什么地步呢?砸碎了前朝的花瓶,捞鱼掉进池塘,上树却摔断了腿,后来直接把傅老先生气走了。燕岚年轻的时候虽然也是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却是十分懂礼守规矩的,也不曾伤到自己,气走先生。他深觉两个庶子顽劣,是块朽木,又没什么时间教管,就直接丢进国子学不管了,能浪子回头自然是好的,不能的话蓟侯府也不差这一口饭,养着就是了。
所以能看到燕宁康上进,他是打心底里觉得高兴。
不过傅老先生……似乎有点难办,毕竟前些年燕宁康削了他的面子,文人最小心眼了。
“父亲,不如让宁康先去太学里,傅老先生的嫡子也在太学,他见识到宁康的才学,自然会和傅老先生提起,到时候再让宁康去傅府负荆请罪。”
“是个可行的办法。”燕岚点点头,这也是唯一的办法,傅家是世族,世代在士林里都受人尊敬,连皇家都要礼让三分,让燕宁康被傅老先生收入门下,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他看向燕宁康,“这是你自己做的打算,就要一条路走到底,如果半途而废的话,以后就不要再出府了。”
“绝不丢我侯府脸面!”燕宁康高高兴兴地去准备了,燕赵歌暗自摇头,看来他要变成后世那个稳重可靠的燕侍郎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书房里就只剩下了燕岚和燕赵歌两个人。
“太医府怎么会突然送药来?”燕岚问道。
燕赵歌将事情说了一遍。
燕岚沉吟了一会儿,道:“先帝是知晓你的身份的。”
“儿子心里也是这么想的。”燕赵歌年幼时不说是百病缠身,却也差不了多少,蓟侯新封,在大晋又没什么信得过的医者,给她治病的只能是宫里派来的。
听到燕赵歌自称“儿子”,燕岚眉头皱了皱,心里有些不舒服,好好的女儿,却不得不被他养成儿子。但这是唯一能得到先帝信任的办法,若不是如此,他现在哪有机会收复燕地,燕赵歌也会直接被点给今上。他长叹了一口气,“清月,父亲有愧于你,这些年苦了你了。”
燕赵歌微微一愣。
清月是她幼名,她原来叫燕清月,到大晋后顶替了弟弟燕歌的身份,名字也改了。这么多年来,燕岚几乎没有这么叫过她了。
至于愧对不愧对……她是燕王仅剩的嫡系子孙,这些事情她不承担谁承担呢?说到底,真正苦的是燕岚。
当年燕国尚在的时候,他父亲是燕王的幼子,自幼养尊处优,喜好风花雪月,喜爱玉石,年少时爱慕她母亲,那位赵地的明珠,得偿所愿后也琴瑟和鸣。尽管他是燕王唯一的嫡子,但因为年纪最小,无心政事又不曾沾染兵权,其他王子都十分放心,也放纵他吃喝玩乐。燕赵歌作为燕王唯一的孙女,自然备受宠爱,直到她刚出生的时候,王长子镇守北疆遇害,边军叛乱,引外族南下,燕地的天,塌了。
之后燕王又立两位太子,皆死于战乱。
不久后,燕国国都蓟城步了赵国国都邯郸的后尘,为匈奴与北戎的联军所破,燕王不得已,带着家眷奔逃到了大晋。一路逃亡很不容易,养尊处优的人哪能那么快就适应恶劣的环境,适应不了的就死了。她的母亲,她的舅舅,她的弟弟,她的许多亲人都因为种种原因逝在路上,草草埋葬了。
她对燕地的记忆没有多少,提到逝去的亲人虽然伤心,却没有多痛苦,真正撕心裂肺的是燕岚,他的一切都在燕国,却在接近而立之年的时候,不得不舍弃一切去往他乡。元兴八年逃亡至大晋,元兴十四年就又去了北地为将,这其中付出的心血,千言万语也是道不尽的。
“父亲,您看重我,我其实很高兴的。”燕赵歌道,如果不是有这十几年的积累,后来她哪里有机会带着人又逃回燕地呢?若不是做了十几年的蓟侯世子,燕地的军民也不会那么快的承认她,之后,她又怎么会有机会成为长公主的左膀右臂呢?
一饮一啄,自有天定。
燕岚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眶,忍不住摇了摇头,感慨道:“我是真的老了,等再过段时间,我就和皇帝请旨,让你承爵。”燕岚顿了顿,又道:“当今是过继而来,许是不清楚你的身份,但长公主定然是知晓的,这一点你要小心。”
燕赵歌这下彻底愣住。
原来如此,这样就说得通了。
后世的一切异常,就都有了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满课,没腾出时间码字,晚了一些。
第9章 往事
燕赵歌记得很清楚,兴平六年,安置于燕地的朝臣和燕地武将发生了第一次大的冲突。
燕地的土地大多数都是有主的,是燕岚逐渐收复北地之后分给北地军民的,虽然要交税,但税收是交给蓟侯,而不是大晋皇帝,燕地是蓟侯的封地,这一点谁都记得。但朝廷不能没有税收,俸禄募兵都是要钱的,燕赵歌就默认了燕地税收的八成供给朝廷,但燕地的军民不肯,偏安燕地的朝堂已经没有文不掌军武不问政的传统,武将和朝臣争执间,差点出了人命。那时候司鉴宏的兵马还在鲁地固守,燕地的兵马全都在燕赵歌手里,这里简直就是她的一言堂,她甚至可以废掉小皇帝自己登基。
最后不知道是哪个燕地将领说了一句,供给朝廷可以,但总要给我们蓟侯一个名分,没凭没据的凭什么帮你大晋掌兵啊。朝臣一听觉得甚为有理,燕家和晋室可是没什么关系的,重用实在是让人放心不下,皇家笼络将门的手段无非是联姻,要么娶妻要么嫁女,但蓟侯没有姐妹,皇帝又还在尿床,朝臣和宗室一合计,不如嫁公主罢,嫁哪位呢?大晋现存的公主除了长公主之外,可没旁的了。以此为起点,才有了兴平七年夏日里的婚事。
燕赵歌那时候又惊又怕,她是拒绝不了的,她没有立场拒绝,燕地所有的人都在欢呼雀跃,文臣武将,百姓商人。朝臣高兴于朝廷终于可以稳定下来了,将门高兴于不必在蓟侯和晋室之间两难,百姓高兴于皇帝下嫁了一位公主到燕地,甚至是一位绝无仅有的长公主,商人们高兴于燕地的稳定可以促进交易的稳定。
怎么办呢?燕赵歌最绝望的时候甚至想干脆让燕宁康顶替算了,但他不能,燕宁康刚被傅老先生收为弟子,而傅老先生已经是丞相了,燕宁康的未来必然是光辉的,只要还都,他将来一定能进入中枢。而且,作为燕国最后的嫡系子嗣,她的生母是当年的赵国公主,她身负燕赵两家的血脉,足以配得上大晋的长公主,甚至让大晋的长公主下嫁,但燕宁康不行,燕宁康是庶子,哪怕是尚长公主,都足以被朝臣弹劾羞辱天家。
她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害了仅剩的弟弟。
她浑浑噩噩地熬到了成亲那天,碍于国库不足,亲事尽可能从简,却还是要比常人家繁琐许多。燕赵歌与长公主父母长辈皆已不在,便以牌位代替。成亲成得仓促,洞房也简而又简,连合欢酒都没有,燕赵歌就抱着被子去了偏房。但那一日长公主那一身火红的嫁衣,像是烙在心上的朱砂,烫得她辗转反侧,夜不成寐。
直到两年之后,有燕地出身的官员在朝堂之上说出“蓟侯当以子嗣为重”时,她才惊觉地看向立于皇帝身后的长公主。华服金冠,金玉为佩,长公主立于高台之上,其权势谋略皆无人出去右,却当中被人说了子嗣这种辱及颜面的问题,却没有动怒,只是平静地看着燕赵歌。燕赵歌一阵茫然,恍惚间竟然忘了身在朝堂上,直到被燕宁康拍了拍,才回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