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怀风不禁悄悄斜过眼,瞅瞅白雪岚。
白雪岚胆子很大,借着光线黯淡,把呢帽子从头上摘下来,装做不耐烦似的煽风,活脱脱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小公务员。
演抽查科科长的那人就问:「船上的人员,现在在哪?」
士兵回答说:「都在船上。他们原本在哪里的,就在哪里了。」
科长皱着眉说:「照规定,不是应该关一块的吗?」
士兵笑道:「长官,这船是大兴洋行的,能有什么问题,只是不巧被抽到了,所以暂扣一夜。」
科长说:「话是这么说,只是我们既然来了,事情还是要办好的。在船上四处检查,总撞到他们的人,这有什么意思?你还是照着规矩办罢。快去,别妨碍我们做事。」
士兵听他这样说,自以为心里有数。
这些扣押在码头的船,海关办事员借着检查的名义,常常揩些油水。装的货如果是布匹等粗笨的东西,多半不怎么拿,就等着船主人送点孝敬过来。
可若是装的货,是精致小件的玩意儿,那多半是要趁机挑几件回家的。
大兴洋行的舶来品,常有很精致的小首饰,是以海关的人都喜欢借着机会挑捡一下,林家财大气粗,也很识趣,检查之后少了几件东西,也只算在运输损耗里头。
士兵想着,这一个检查小组,嘴上说是迫于无奈地加夜班,或许是冲着来捞点便宜的。
这也是人之常情。
何况士兵自己本身,也早揣了一个小西洋闹钟在身上。
士兵头子便说:「是,那我这就去办。」
领着自己手下两三个人,过去把舱房上下走了一圈,将里头的船长大副并船员通通叫出来,把他们领到一个大房间里,说:「各位,按照海关的规矩,扣留的船上是不许人到处走动的。各位先在这里待一晚,明天你们东家来了,再和海关说。」
船长很惊愕,过来和那士兵头子低语,笑道:「兄弟,我们可是说好的,怎么又变卦了呢?」
他这船一被扣下,就给过孝敬银钱的,目的是为了少受点刁难。
那士兵头子知道他是船长,对他态度也不错,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兄别担心,上头有人来检查,问为什么不按规矩做,我们也难办。他们常例地检查,不过半个钟头,等他们走了,我就放你们出来。」
话说到这分上,也就无可争持了。
船员们便都老老实实被锁在里头。
白雪岚一行,等船员们都被锁起来,就装模作样地检查起来,在甲板上留了两个人,其余都下到货舱去。
那士兵头子想着这些长官是要偷拿洋货,中饱私囊的,何必招人忌惮,自然没跟下去,和兄弟们靠在船栏上抽香烟。
白雪岚他们下了货舱,外国电筒打量起来,晃着一照,乌沉沉的都是堆得满满的木货箱。
白雪岚眼神明亮飞扬,身上瞬间多了一种令人心动的凛然正气,低声命令,「七十三号箱柜,找出来。」
众人分头过去,对着木箱上黑色的号码。
忽然一人说:「找到了,在这里。」
大家都连忙过去,白雪岚拿出一个奇形怪状的铁家伙,使了一番力,把箱盖子撬开,拨开上面一团软绵绵的垫料,露出下面一个一个长方形的大纸盒子来,外面都写着外文的香烟字样,又印着香烟美人的广告图。
白雪岚叫孙副官帮他把手电筒在上面往下照,自己撩起衣袖,取了一个纸盒子出来,掏匕首小心地割开表皮,再一揭。
里面是一层薄薄的油纸。
油纸里面,是装得满满的白色粉末。
宣怀风正管着戒毒院,自然不会猜不出那是什么东西,看着那一包白面,心里咯登一下,像有什么一下子塌陷下去。
他原以为奇骏若不争气,大概就是走私逃税。
万万没想到,船上竟装着这伤天害理的东西!
◇ ◆ ◇
这一边,白雪岚宣怀风趁夜秘密搜查,那一头,林奇骏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他自然不会不知道洪福号上装了什么东西,原已经以为平安到港,不想运气居然背到这种程度,被海关随机抽中,硬扣了下来。
一般这扣下的货船,检查过无妨碍,只要送点孝敬给管事的官员,过一阵子自然就会放回来,大兴洋行也不是头一道被扣。
但这一次洪福号上,藏着这么一枚巨大的炸弹,林奇骏心里清楚,那一箱柜的白面,可不是小数量。
他一边恨广东军那群痞子不听劝,利欲熏心,非要冒这么大一个险,一边又恨自己懦弱,没有反对到底。
如果在船上查出这样一批东西,别说大兴洋行,就是他林家一家子也无法保全。
是以他得到洪福号被扣的消息,立即给宣怀抿拨电话,偏偏公馆那一头说:「宣副官在医院里守着军长,一直没回来。您过两日再打来吧。」
林奇骏急得汗如雨下,对电话吼着说:「过两日,天都塌下来了!你那里就没有一个说得着话的人?」
听差见他如此凶,应该是个有身份的,不敢冲撞,赶紧到里头找能管事的人。
不一会,便有一个男的接了电话,说:「林少东家吗?我是展司令的副官,宣副官不在,有什么事,你请和我说罢。」
林奇骏一向不和这展司令的人联系的,不过他自然知道展司令和展露昭是一家子,他也是病急乱求医,便把事情三言两语地忙忙说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
张副官也很犹豫,说:「这件事很严重,我是不敢作主了。你等一等,我请司令过来。」
不一会,展司令接了电话,冲着话筒问:「老子那批货被扣了?你他妈的怎么干事的?」
林奇骏千辛万苦,却请了一尊凶神来,额头早滴下黄豆大的汗,解释道:「这是海关的随机抽查,偏是抽中了我们这一艘。司令,现在不是骂人的时候,你我是一根绳上的蚱蜢,总要想个救命的办法。你们那位宣副官,说过海关里有门路,不碍事的,现在怎么办?」
展司令说:「你算哪根葱,本司令要管你的死活?宣怀抿那小王八蛋既然打了包票,你找那小王八蛋去。总之一句话,这批货银钱不少,都着落到你身上。要是货没送到,你们大兴洋行砸锅卖铁也要赔!少一个铜板,我把你连你老娘卖窑子里,给老子赚皮肉钱!」
喀嚓一下,挂了电话。
林奇骏拿着话筒,心里凉飕飕的,恨不得丢了话筒,把头对着电话架子狠狠一撞,无奈自己竟连这一点犹豫的时间都不可得,颤着手指,又去拨刚才的号码,向接电话的听差,问明了展军长住院的地方。
林奇骏挂了电话,把手往脸上一抹,全是水渍,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眼泪。
连忙把西装口袋里的丝绸手绢掏出来,狠狠往脸上一抹。
奔出门去,坐汽车催着司机往医院开。
到了医院,直冲上了四楼。
走廊上的护兵是展露昭身边亲信的,都认得林奇骏,只当他来探望军长。
倒是一个护士上前拦着他说:「病人现在不能探视。」
被他一把推过去,后脑咚地撞上白墙。
宣怀抿正伏在展露昭床边,眼睛也不眨地盯着他看,听见有人进来,转头朝门那边瞧去。
还未反应过来,林奇骏已经到了跟前,抓着宣怀抿的衣领,把他一把拽起来和自己眼对着眼,咬着牙说:「你还这样悠闲,洪福号被扣了!这次要完蛋,大家一起完蛋!」
宣怀抿猛地一愣,很快却抽着嘴角,冷笑起来,「堂堂大兴洋行的少东家,一遇到事,怎么就成软脚蟹了?亏你当年还是我那谁也瞧不起的哥哥心坎上的人。」
林奇骏气得两眼发红,沉声说:「都这节骨眼上了,你还说这些不着眼的事。」
宣怀抿把嘴角的笑慢慢收住,也恶狠狠地盯着他说:「我就说,怎么样?瞧你这狼狈得不如狗的贱样,怎么就没和宣怀风那混蛋配一对,让姓白的给你戴了绿帽子?」
林奇骏差点一耳光抽过去。
只是一想到海关扣船的事还要靠他,只能忍着,一个劲地喘粗气。
宣怀抿见他这落魄样子,心情极好,正要奚落两句,猛地若有所觉,转过头来,霎时又惊又喜地叫道:「军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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