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岚说,「宣副官,你也成老古董了。前面三喜,还算说过的过去。民国的时代,皇帝都没了,去哪找金榜?如今这第四喜,早改了新句子。你竟然没有听闻?」
宣怀风信以为真,就问,「改了什么?」
白雪岚玩味地一笑,「洞房花烛夜后面,自然是与君同骑时。」
宣怀风开始还未解,把「与君同骑时」喃喃了一遍,猛地想起马厩里白雪岚说的那些荒唐之言,才知道自己又被戏耍了。
在这些话题面前,脸皮薄地那个,每每都是要败下阵来的。
宣怀风尴尬地说,「你这样,简直是让人不敢和你聊天了。」
说完,把微红的脸转到一旁,装作看窗外。
说来也巧,此时窗外的夜色,原本是黑沉静谧的,在他一看之后,渐渐的天边冒出一点红光来。宣怀风被吸引了注意力,用心再看一眼,窗外那远处的红色又陡然更盛了一些,在夜中成了一个鲜活的光晕。
宣怀风怔了一怔,蓦地明白过来,啊地一声,指着那一边说,「那是起火了吧?」
这时,饭店其他人似乎也瞧见了,几个听差站到窗边,伸着脖子看,都说「好大火!哎呀呀,也不知是哪家倒霉的,被火德真君找上门了!」
宣怀风正要站起来到窗边去看,白雪岚拉住他,笑道,「你是猫吗?对什么都有一番好奇。管他起火还是烧炮仗,我们吃我们的,吃饱才是要紧事。」
宣怀风说,「吃饱了。」
白雪岚正等着这一句,马上接了一句,「吃饱更好,我带你去玩。」
他要行动起来,是非常果断的,而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态度。
宣怀风被他抓着一只胳膊,又没有什么必须和他反抗的原因,也就老实地跟着他离开了餐厅。
本来还想问一问,大晚上的,哪里有去玩的地方?难道德州这样的地方,也有首都那种的大世界娱乐场?
后来被白雪岚带着往楼梯上,分明就是要回房间,才知道所谓的去玩,不过是把二人之间私密的游戏,换了一个新说法。
宣怀风见白雪岚这样意兴盎然的,想到回房后要发生的事,便有些心惊肉跳,暗想,他刚才饱餐一顿,体力上恐怕很充沛,又想,才刚吃完饭,不是该劝他散一散步,消化一下食物吗?
正耳根子发热地胡乱想着,一抬头,冷宁芳的身影蓦地跳进眼帘。
原来两人往楼梯上走,冷宁芳也恰好下楼,三人倒在楼梯中间撞了面对面。
白雪岚见了冷宁芳,笑着打个招呼,「姐姐吃过了?」
冷宁芳说,「吃过了。多谢你叫护兵送过来那侯家老店的扒鸡,味道真不错,我因为忍不住嘴,多吃了两口,撑得肚子怪不舒服的,就打算到楼下散一散步。」
宣怀风对被白雪岚带回房「去玩」这件事,有些忐忑,正要想个法子拖延,这时抓住了机会,赶紧说道,「我也吃的撑了。正好,冷小姐,我陪一陪你散步。」
冷宁芳正想点头,白雪岚抓紧了宣怀风的胳膊,抢在前头对他嘿嘿笑道,「你吃那么几颗枣干,就能吃撑了?当面撒谎,也不打一打草稿。明天一早我们就要上路,你休想大晚上的出去逛。快跟我走,不然,我要把你扛起来带走啦。」
宣怀风没想到他在自己姐姐面前,竟然也这样不矜持,一张俊脸涨个通红。
再要说什么,又怕真惹出白雪岚的疯意,当着冷宁芳的面,把他扛上楼,那以后怎么有脸见人?当下做声不得,只能被白雪岚拉得往楼上去了。
冷宁芳目送他二人在楼梯上消失了背影,不由轻轻一笑。忽地想起白雪岚刚才说明天一早就要上路,那么,自己离那个久别的家,是一步比一步的近了,心中便有五味泛上,唇边的笑意不知不觉敛了,眉间逸出一丝忧烦。
因为怀着心事,她下了楼后,只在饭店里漫无目的地闲逛,也没有将什么景致看入眼里。穿过一道走廊似的地方,见尽头亮着几盏点灯,有个铜门在那里。打开了一半的门里,一阵一阵的冷风吹着进来。
她正想吹一吹冷风,便从铜门里走出去。
到了门外,只见远处是一道围墙,眼前一个半干的假山池塘,池水上寂寞地浮着几片黄叶。另有三四盆很大的植物,摆放在一旁,也差不多快枯死了。地上一个角落里,丢着许多烟头。
这大概是饭店里的下人们偷懒来抽烟的地方。此刻无人,刚好可以借来一用,让自己静一静。
冷宁芳这样一想,便拿出一块手帕,在池塘旁的假山石上铺了坐下,看着那夜底下黑漆漆的池水。
发了一会怔,才觉得脸上痒痒的湿意,知道是哭了。
要拿手绢擦脸,才又想起,手绢已经被自己当垫子坐着呢,便改而用手往脸上轻轻地擦。
才擦了一下,旁边忽然伸来一块手帕,往她脸上小心翼翼地碰了碰。
冷宁芳吃了一惊,转头去看,原来是孙副官站在身旁,半弯了腰,拿着一块手帕要帮她擦泪。见她蓦地回头,孙副官仿佛以为是自己作为太唐突了,她要有责怪的意思,便停了动作,对她微笑了笑。
冷宁芳勉强回了一个微笑,低声问,「半夜的,你怎么到这来了?」
孙副官说,「我和蓝大胡子把一件公务办了,回到饭店,仿佛见你影子在拐角一闪。我叫了一声,你又没有答应。今晚城里有一个地方起了大火,外面恐怕有些乱的,我怕你不知道,走到外面去,要生出意外。所以我到处找了好一会,才找到你在这里。」
朝冷宁芳脸上的泪痕,仔细地瞧了瞧,声音更柔软了一点,「你怎么哭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冷宁芳说,「这一整天,除了待在大篷车里发愣,就是到了这里,吃过一顿晚饭。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孙副官问,「可你这样大黑夜的出来吹风,坐在池塘边流泪,我总不信没有缘故。」
冷宁芳幽幽叹了一声,沉默半晌,把坐着的假山石让了一半出来,握着孙副官的手,轻轻说,「你陪我坐一坐罢。」
姜家堡那一夜,孙副官和冷宁芳在众目睽睽下相拥大哭,言语之间,已经有定了下半生的意思。但这两人,一个守礼,一个矜持,自从上了路,人前人后,连一丝逾规的举动都不曾有。
现在夜深人静,独对佳人,孙副官被冷宁芳主动握了自己的手,感觉那柔荑柔弱无骨,暖意阵阵,便觉得如在天堂了。
两人挨着,坐在同一块石上。
冷宁芳看着面前静默无声的池面,孙副官只管看着冷宁芳的侧脸。
半晌,冷宁芳微动了动,孙副官忙要把目光别过去,忽然又想,我们彼此心里已经有过承诺,这辈子都要在一起的了,那我还避什么呢?
便还是瞅着冷宁芳。
冷宁芳转过脸来,正撞上他深情的目光,微微意乱,含着笑问,「你看我做什么?」
孙副官说,「我怕你还在想心事,又会哭呢。」
冷宁芳脸上的笑意,不由又被伤感覆盖了。
孙副官心里大为懊悔,暗骂自己,平时一百分的机灵,在心爱的女子面前,怎么一分都不剩了?正不知拿什么话来宽慰。
冷宁芳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几乎听不见地低声说,「我从前,有过一番很不好的经历。我十五岁时……」
说到这里,便没说下去了,拿着孙副官给她的手绢,在眼角上擦了擦。
夜里,便有一种隐约的哽咽的声息。
孙副官的声音也变得低沉,说,「你不要哭。不瞒你说,从前的事,我是听说过的。」
冷宁芳问,「你不嫌弃吗?」
孙副官郑重地说,「我要是有一点嫌弃的意思,我就活该在姜家堡被他们拿棍子活活打死了。别的人,能坐在一起看月亮,那是轻而易举的事。但就我们而言,不知经历了多少,才得到这种幸运。我是知道你的,你也是知道我的。所以这个问题,你实在不该问。」
冷宁芳眼里不觉又蒙了雾气,这一次,却是令人欣慰的雾气了,轻轻点了点头说,「你说得有理,我是不该问的。」
寂静了一会,又感伤地说,「从前那件事,好像刀子刻在我心里,这些年,我是一肚子苦楚,有冤无处诉。如今总算有了你,你又说了这些叫我安慰的话。若是人生可以重来,我真想把那件事给永远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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