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怀风回过头,深黑灵动的眸珠盯着白雪岚看了片刻,才缓缓地说,「你不必为这个撒谎的。」
白雪岚充满绅士风度的微笑,朝宣怀风打个礼貌的手势。
宣怀风只好坐回来了。
此刻已渐西落,残阳从远处斜照过来,人和桌、椅、身边的花草树木仿佛都浸在一片柔软的黄金海洋中。
白雪岚叫听差给自己重斟了一杯热咖啡,优雅地小啜一口,对宣怀风说,「既然你让我错过了一场新戏,能不能给我一点其他的赔偿?」
宣怀风问,「什么赔偿?」
白雪岚说,「孙副官不是送了你梵婀铃吗?你拉一首曲子给我听,我们就算扯平了。」
宣怀风没想到他忽然提起这个,有些赧然,「别提了,我正后悔,不该答应孙副官的。丢开许久的东西,如今重新拿起来,比想象中更难。昨天我试着拉了几下,手生得很,简直不堪入耳。拉给你听,那就是活生生的献丑了。」
白雪岚一边听,一边笑意在脸上越来越扩大。
宣怀风不禁问,「你笑什么?认为我在骗你吗?真的拉得很不好。」
白雪岚说,「我只是笑我自己罢了。实在可怜,错过了戏,又听不到曲子,这可怎么办?」
宣怀风露出一种很困惑的,但是又十分诱人的思索表情,然后提议,「不如我请你吃一顿饭,当作赔礼?」
白雪岚目光熠然一闪,往后一靠,舒服地挨在椅背上,两手环着胸,瞅着宣怀风。
宣怀风便问,「现在这个笑容,又有什么别的意思呢?」
白雪岚回答他说,「这个笑容,当然是欣慰之极,乐意之极的意思了,你还是第一次请我吃饭呢。不过,有言在先,我可是食肉动物,不吃素菜的。」
宣怀风一听,冷不防的耳际烧热起来,被白雪岚邪气的含笑眼神瞅得心神不定。
话里的意思他当然懂,但白雪岚没有明说,要骂要反驳都无从开始,反而自己露出马脚。
默然不语的话,万一被白雪岚当成默许,那更不好。
宣怀风从不知道怎么应付这种风流韵事,大起手足无措之感,呆了半晌,站起来装作才看见天色,惊道,「一坐就忘了时间,竟这么晚了。我忘了今天总署里送来的文件还堆在桌上,这些公务……」
白雪岚盼了这么久,哪会让他轻易逃了,趁着宣怀风转身,把他拦了,温柔有力地一拉,再两手一伸,宣怀风就被困在大树干和白雪岚胸膛之间,只能和白雪岚很近地面对着面。
白雪岚瞅着他笑,「什么公务?你最大的公务,不就是我吗?」
每说一个字,热气就喷在宣怀风脸上。
宣怀风被颇久违了一段日子的男人气息一熏,心脏乱撞乱跳,又羞又惊,勉强支撑着说,「光天化日的,你又想干什么?快点松手,让人看见不成样子。」
白雪岚问,「我想干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你这么聪明的的人,为什么总对我装糊涂呢?」
宣怀风说,「好,我不装糊涂。明白的说,你没权利这样为所欲为。」
白雪岚道,「我要是为所欲为,早就吃到许多肉了。这些天我都忍着吃素,你难道没瞧见?我饿得也太久了。」
宣怀风见他把唇靠过来,连忙把脸一侧,据理力争道,「你说的都是歪理。要吃肉,要吃素,原本是你的事。凭什么就把别人看成自己的食物?」
白雪岚早就饿极了,偏遇上一个爱说大道理的。
不过若就这么强吃了,和从前又有什么区别?白费了这些天苦忍的心力。
只好先做点功夫,哭笑不得地接宣怀风的话,「好,我不把你看成食物,看成爱人,那可以吗?」
宣怀风反而态度更强硬了,「说到爱人,那更不可能。你我之间,不可能有爱情。」
白雪岚反问,「为什么不可能?」
宣怀风说,「我从前对你不可能有爱情,以后也不可能对你有爱情,这就叫不可能。」
白雪岚一心想哄他,却一点成效也不见,未免被他说得恼火起来,冷冷道,「我不知道什么叫不可能。你从前对林奇骏充满爱情,现在对他还是充满爱情吗?依我看,倒也未必。可见沧海桑田,人心总会变的。」
说完,不管好歹地靠过来,把宣怀风按在树上狂亲狂吻。
宣怀风听他提起奇骏,一番话仿佛刀剐似的,浑身上下的神经都跳着疼,浑浑噩噩让他狠吻了片刻,感觉白雪岚的手摸到身上,霍然一震,不知哪来的大力,猛一下把白雪岚给推开了。
白雪岚后退一步,眼中那股不知是情火还是欲火的光芒更炽,瞬间又扑过来。
宣怀风举起手不假思索地一扬。
啪!
劈头甩了白雪岚一个耳光。
巴掌着肉的声音,仿佛成了这旧王府后花园里唯一的声息,在石柱廊墙上一层层惊心动魄地回响。
两人僵硬地对峙。
白雪岚仿佛被打懵了,石膏像似的站在原地,下一秒,又仿佛全醒了过来,熊熊怒火从眸子深处直烧到外面,英俊脸庞变得狰狞无比。
一瞬间,宣怀风觉得白雪岚一举手就会掐死他。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脊背骤然撞上身后的树干,疼得他暗暗蹙眉。
退无可退下,警戒地绷紧全身每一块肌肉,不肯屈服地和白雪岚对视。
但白雪岚虽然一副随时要扑上去的样子,却没有再扑上去。
他的五指怀着最大的愤怒和失望,缓缓的,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宣怀风听见在死寂般的后花园里,指关节带着极大力量活动时发出的卡拉卡拉声。
这种指关节的动作,大概非常能发泄心里的一些怒火,白雪岚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慢慢的,眼睛里要吃人般的锐芒仿佛被什么磨平了似的,一点点削下去。
粗重的呼吸声渐渐小了。
一切都是连带着的。
随着夕阳黄金般的光芒消散,树荫的影子从拉长到逐渐黯淡、消失,白雪岚的脸也不再狰狞。
怒火消失的同时,替补上来的是说不出的沮丧。
宣怀风看见那样的沮丧,也无法再全神贯注地警惕,他慢慢放松绷紧得快断掉的四肢,复杂地看着白雪岚。
宛如冬夜喝到冰化的柠檬汁,那种酸酸冷冷的怅然,浸透了两人的骨髓,连指尖也是无力的,不复生机。
不知隔了多久,一点声音软软的敲打着耳膜。
宣怀风听了片刻,才醒觉那是白雪岚的叹息。
白雪岚一边叹息,一边转身,低低的说了一句什么。
宣怀风就算竖着耳朵,也没听清楚那沉重的语调里到底藏着哪几个字。
站在大树底下,看着白雪岚朝月牙门那头一步步踱去,步伐很慢很稳,带着决断的味儿,仿佛一辈子也不会回头。
忽然间,宣怀风想起白雪岚曾经唱过的那《西施》。
只觉得光阴似箭,无限的闲愁恨尽上眉尖。
宣怀风懵懵的,独立树下,自己也不知道站了多少时候。
渐渐四周都黑下来,门下廊下电灯全亮了,远远近近,照着亭台楼阁影影绰绰,他倒像个无主的孤魂。
终于,他挪动了站得发酸的双腿,慢慢走了几步,才发现自己正朝白雪岚的房间那方向去,不禁站住脚。
惆怅了一会,便换个方向,往自己房间去。
可到了隔墙下,脚步又停了。
他的心乱极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
他不该再想白雪岚,偏偏发了疯似的就是忍不住要想。
他总弄不懂白雪岚,明明很好的一天,为什么就闹得不欢而散。
他觉得和白雪岚相处,需要很多勇气和毅力,白雪岚就像一个奇怪的黑石洞,你伸手进去,有时候摸到宝石、珍珠,或者热腾腾的好饭菜,但有时候伸手进去,那黑石洞会忽然无缘无故的翻脸,变成个老虎钳子夹住你的手,让你挣也挣不开。
可今天,他甩了这黑石洞一耳光。
宣怀风忽然的满心不是滋味。
打人的手有点发麻,仿佛曾经被针扎过一样,里里外外的不自在。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不好。
他不待见白云飞,他背弃了奇骏,他还打了白雪岚,一个中了枪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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