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妈双手捧着衣服过来,忍不住开口,半劝半埋怨着说,「小姐,大过年的你说这个干什么?今天要高兴才行。」
宣代云连忙擦了擦眼角,换了笑脸,「对啊,张妈,你看我看见怀风过来就高兴得糊涂了。快,把衣服裤子换上。」
张妈也腾过手要帮宣怀风解扣子,两个女人殷勤得让宣怀风薄脸通红,连忙拿手挡着,「我自己换。」
宣代云呵地一笑,缩回手,「张妈,怀风害羞呢,让他自己换吧。怀风,到屏风后面去。」
宣怀风抱着衣服往屏风后面走,张妈还在唠叨,「这小少爷真是的,对着我有什么害羞的?小时候还不是我天天帮他换衣服换裤子?」
宣代云说,「张妈,怀风不是小孩子呢,到了三月就二十二了。」
「就算一百零二,他也还是小少爷。」
宣怀风从屏风后面出来,她们还在絮絮叨叨,转头猛一看见宣怀风站在眼前,忽然一下子安静下来。
宣怀风被两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自在的看看自己,「穿得不合适?」
好一会,张妈才舒了一口气,双掌合十的念了一句佛,「活脱脱一个金玉童子,满大街成千上万的人,找不出一个比小少爷更适合的了,哎呀呀,瞧这身板挺得,肩膀说有多好看,就有多好看,这衣服穿在你身上才真的是十全十美……」走过去帮怀风整领子整袖子,啧啧赞赏个不停,眼里全是说不出的自豪。
宣代云却忽然说,「怀风,我看你怎么又瘦了?这衣服是你上次过来时量了你的尺寸,找文月斋的师傅定做的,怎么穿起来腰那里显得空荡荡的?」
「空荡荡?」张妈一听,往后退一步,眯着老眼上下打量。
她刚刚才夸这套新西装十全十美,现在又皱着眉附和了宣代云,「果然是腰杆子细了,怎么真的瘦了?」
「没有。」
「我就说会馆里没有东西吃,伙食都被那些人克扣呢。」
张妈顿时心疼,「这世道真是不叫人活了,小少爷是我捧在手心里捧大的,如今也被人作践。小少爷,算我求你,搬回这里来住,张妈每天下厨给你整治吃的。」
宣怀风想也不想就摇头,「会馆很好,吃得也好。」
「再好也好不过张妈的手艺,小少爷从小就是吃张妈做的菜长大的。」
「张妈……」
宣代云一把拉了他,两姐弟坐了并排的两张垫着锦蒲团的圆凳。
「怀风,我正想和你说,搬回来吧。」宣代云声音略低了点,遗传自母亲,和宣怀风极为相似的水汪大眼看着弟弟,握着他的手说,「别管你姐夫,他这个就是嘴巴坏。说到底我还是年太太,当年我嫁给他时,咱们宣家也没少给嫁妆,如今爸爸去了,当姐夫的总不能连个小舅子都容不下。外头那些会馆又旧又破,都是没去处的穷酸租住的地方。听说有的会馆被褥里还有虱子,我的老天,你能在那种地方长住?」
「同仁会馆很干净的,也没有虱子。」
「谁和你争什么虱子!」宣代云恼火地瞪了弟弟一眼,又气又不忍,「怀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也满二十的大人了,怎么还是小时候的脾气?如今我们姐弟只有你姐夫一个倚靠,你倒好,就为你姐夫几句不好听的话,一声不吭搬出去。出去几个月,脾气发够了,也该回来了吧?」
「姐……」
「听我把话说完。你那个数学教员,过完年就回去学校辞了吧。那么一点点薪金,不够吃,不够用的,难道能一辈子靠教书过日子?」宣代云轻轻在他手背上打了一掌,带着一丝狡黠的浅笑,「你姐夫前几天得到了内部消息,过年后他就要被提升为副处长了,这几天乐得找不着东南西北了。我趁着他高兴,和他提了一下,要他帮你在局里谋个职务。」
宣怀风一听,清秀的眉头不禁皱了一下,刚要说话,宣代云又抢在他前头说,「不过现在闲人多,空缺少,人人都削减了脑袋往局里头挤,谁不想找个清闲又能赚稳定薪金的职务?你姐夫虽然要升副处长,但上面还有正处长呢,这事恐怕还要走动走动关系,送点礼。礼金方面别担心,姐姐这里存了一笔私房钱,衣服也给你做好了,出去见人办事,总要穿着光鲜点。」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帮宣怀风理了理本来就很平整的衣领,目光荡漾着温柔和自豪,轻声说,「我弟弟模样俊,稍微打扮一下,像张妈说的,满大街的人都比下去了。」
张妈在旁边整理着宣怀风换下来的衣服,插了一句,「可不是嘛。」
「听姐姐的,趁着过年你姐夫要给长官们拜年,你在后面跟着学学东西,见到贵人巴结一下,送点钱,谋个正经事做。」
宣怀风的脸色,像犯了头疼似的,蹙了眉,「姐姐,你知道我最不喜欢那种场合。」
「什么那种场合?这是你时来运转的机会。多去去宴会什么的,说不定撞上好运,不但谋个职位,连什么司长总理的女儿都能结识呢。」
宣怀风更加尴尬,「你说到哪去了?」
「我可不是开玩笑。」宣代云露出正容,「你都快二十二了,还不考虑一下婚姻大事?凭你这份相貌人才,又是到英国留过学的,配不上司长总理的女儿吗?说起来都是爸爸想得不周到,好端端的把你送去英国念什么书?要是他在世时操心一下你的婚事,那时候还用得着说,名门淑女随你喜欢的挑。现在不同了,为了你自己日后前途,总要挑个家境好点的,能帮你忙的,你也别说姐姐俗气,今非昔比……」
正要继续往下说,年家一个丫环在外头喊了一句,「太太,先生回来了。」
宣代云立即站起来,朝外面应道,「知道了。」
回过头,又赶紧把宣怀风从凳子上拉起来,「你姐夫回来了,不管他说什么,你千万别犯倔脾气。」从怀里掏出一个绣着金丝线的小锦囊,塞到宣怀风手里,低声说,「你把这些钱收好,就说是你自己工作赚的,不要让你姐夫知道是我给的。早就想给你了,偏你不听话,几次打电话要你回来,你都敷衍我。」
宣怀风不肯收,「姐姐,我不缺钱。」
「少和我废话。」宣代云在他手上掐了一把,硬把东西塞进他西装口袋里,警告的瞥他一眼,匆匆出去迎接丈夫了。
宣怀风拿着锦囊,满心不是滋味。
张妈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说,「小少爷,姑爷等下要进这屋的,先到我屋里坐坐吧。」
宣怀风绝对不想和刻薄的姐夫碰头,立即跟着张妈出了房门,从小花园经过时,恰好听见声音从客厅的窗户直透出来,敲铜锣似的难听男音,正是他姐夫年亮富在大声说话,「亏他有脸回来。走的时候不是一副英雄好汉上梁山的气魄吗?怎么现在又变成狗熊了?」
宣代云似乎低声说了句什么,听不清楚。
年亮富嗓门更大了,冷哼着说,「我说个笑,你就当真了?妇人之见!现在局里的职务这么好找?别人打破了头的抢呢。况且,我升副处长的公文还没有正式下来,这种时候最关键,一点差错都不能有,我是诚惶诚恐,唯恐出一丁点事,你倒聪明,还专门给我找事!」
宣代云忍不住说,「你小声点,他会听见的。」
「听见更好!」年亮富毫无顾忌,声音从客厅里放出来,整个年宅都能听见了,「别以为自己真是天生的公子,胎里带来的福气早用光了,有个爹当司令了不起吗?这年头司令多得像米似的,腰杆弄把枪,带两个兵,说是军阀,其实和占山头的强盗差不多。今天这个威风,明天那个威风,那又怎样?一死就树倒猢狲散!」
「年亮富!」宣代云的声音蓦然尖了,「大年三十的,你少拿我去世的爸爸说事。军阀,军阀又怎么了?我爸过去在广州当司令,能够呼风唤雨时可没少给你好处,别忘了你在局里的职位是谁花钱帮你买的。不是我爸给你撒钞票,你年亮富能在北京混到这地步?你当年娶我的时候,怎么跪着求我爸点头来着?要不是我爸……」
话音未落,一记耳光声猛然撞进耳膜。
宣怀风眼角一抽,撒开步往客厅冲。
张妈从后面双手一张,死死拉住他,噙着眼泪拼命劝,「不能去啊!小少爷,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是小姐姑爷的事,你去了闹得更大。现在你们姐弟无依无靠,和姑爷翻了脸,你让小姐到哪去?她可是从没吃过苦的,会馆那种地方也不能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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