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那是什么了。如他所说,原住民无法承受地面的炽热高温,转向地下居住,但蝼蚁之躯,终究还是找到了艰难求生的路径,他们在沙地上压紧金属的大门,待到夜风刮过,移走上面的沉重沙山,大门便会自动弹开,以此为地底换气。
两人穿过沙漠,掠至地门洞开的所在,穿下去细看,地面上滚烫似火,地底则完全阴冷如冰,寒意沁入骨髓。刘扶光以明珠照着路,看到村庄、沙田,一应与别处无异,只是屋舍寂静、农田萧疏,空中流淌着尸骨的腐臭气味。
刘扶光几步抢入村落,挨家挨户去看,土屋内俱是死去日久的尸骨,浑身上下的血都被吸干净了。
“这怎么……”刘扶光喃喃,“竟没留下一个活口。”
晏欢做了个嘘的手势,盖住他手里的明珠,刘扶光禁言不语,他也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窸窣声音。
晏欢力度轻柔,但却十分具有占有欲地拉着他,两人闪身进暗处,顿时与黑暗融为一体。
刘扶光凝神细看,只听悄悄的“扑扑”两声,一个小东西撞在高高的门槛上,敏捷地翻了进来。
地底阴冷,凡是土屋,必定在地基上多费工夫,一层碎木,一层泥浆,一层石灰,如此复合浇筑,修起了厚实的地面。那小东西从门槛处落地,仰面摔在地上。
他看得清楚,那分明是一个小小的木偶人,五官粗拙,嘴角沾血,头发、手脚一应俱全,缝制的布衣服早已变成了不分颜色的棕褐色。这东西居然是活的,手舞足蹈地挣扎了一阵,便慢慢地撑着站了起来,在屋子里团团乱转,呼吸有声。
“你说,它在干什么呢?”晏欢贴在他身后,压低声音问。
他口里问着偶人,心思可连一分也懒得匀出去。他的胸膛若即若离地挨着刘扶光的后背,喉咙里又开始发出呼噜作响的声音。
他情不自禁地要去追逐那温暖的热量,柔软的颈窝,没有被衣料遮掩的裸露肌肤上,有股令他神魂颠倒的香气,爱侣的血肉之中散发着独特的灵炁。
他深深呼吸、深深呼吸,重复一千次、一万次也还不够,他饥饿的涎水在獠牙间流淌,永远不够。
晏欢难以自持地想象着他的味道,刘扶光使用花木的熏香,乳脂与松香的芬芳杂糅进每一丝肌理的线条,与他皮肤上的热气混合。爱侣的血管鼓动,血液冲刷过经脉,犹如澎湃温柔的潮水,对龙神发出无比深沉,无比使他迷恋的呼唤。
他无法控制地幻想着这一切的味道,幻想它在嘴唇与舌头上融化的方式……晏欢感到饥饿,他的眼睫颤颤发抖,瞳孔涣散了,漆黑的舌尖亦不由自主地探出嘴唇,想要舔舐在——
“它在找我们。”刘扶光将警告融在回答里,犹如一口清醒的铜钟,在晏欢的心神上轰鸣,“集中注意力。”
晏欢遽然一惊,仿佛刚从一个美好的幻梦中醒来,他落寞地闭上嘴巴,眼神十分委屈。
“……哦,”他小声嘟哝,“好的。”
他们在这里毫不顾忌地交谈,那偶人却一点也没发现他们。它咿咿呀呀地来回转圈,始终找不到屋子里的活物在哪,墨画的眉毛便不由生气地立起,两点模糊的眼睛也闪烁不定,在黑暗无光的空间里,显得十足诡谲,更添几分阴气森森。
它一动不动地停在房子中央,口中忽然发出稚儿尖利的哭闹声:“姆妈!姆妈!我怕,你在哪里?”
“小畜生,”晏欢道,“还在这儿嚎上了,真不怕灰飞烟灭么?”
刘扶光道:“它想引我们出去。不过,总觉得这偶人在哪见过……”
心念一动,又懒得再看邪物演戏,他迈开步子,直接走到偶人面前,将其一把拎起。
偶人乍然触碰到至善清气,充满血腥的魂魄都快被震碎了。刘扶光翻过来,摸到其制作材质,一下顿悟过来:“樟柳神!樟木为灵哥,柳木为灵姐……这里怎么会有樟柳神?”
道法茫茫,樟柳神却是不折不扣的邪术。心怀不轨的卜者,为了利益而探求天机,便想出了如何依靠樟柳神的办法。活割童男童女的鼻、口唇、舌尖、耳朵、眼睛,咒取活气,再剖腹,割心肝成小块,晒干之后捣成粉末。男童便收裹在樟木人偶当中,女童便收裹在柳木人偶当中,以五色彩帛剪作衣裳,便炼成了一个樟柳神。既可派遣作怪,也可问卜未来。
被他叫出了来历,樟柳神也不能再做哑巴了,它大声惨叫起来:“六月蕴隆何虫虫,山石欲碎铜山融!几榻灼如坐深甑,枯禾叶卷鸣响风!旱民……”
吵得实在受不了,晏欢一下钳着偶人的头,至恶戾气自天灵灌入,痛得樟柳神狂哭不止,晏欢按捺着施虐欲,低声道:“闭嘴。”
刘扶光无奈道:“听它念的,似乎是一首描述大旱的诗,你何不让它说完?”
晏欢松开手,道:“故意像杀猪般嚎,我看它是真的想死了。”
刘扶光不理他,先对着樟柳神一通盘问,得到了一个令人不知说什么好的事实。
真叫晏欢说中了,在这个世界,旱魃不仅真实存在,并且是当世最大的祸患。为了预警旱魃,此地的村巫不知从哪学来了邪法,当真牺牲了一家人,用那户的孩童做出了一个樟柳神。
只是旱魃行踪不定,樟柳神倒是要时时供奉,然而连年收成微薄,村人渐渐已不愿向这诡异可怖的木偶,付出自己宝贵的食物。
现在,那里里外外的满地干尸,便是樟柳神饥饿过头的后果。
“他们叫你预警旱魃,”刘扶光道,“你是如何预警的?”
樟柳神沉默片刻,又嘶声尖叫起来:“六月蕴隆何虫虫,山石欲碎铜山融!几榻……!”
它叫的声音愈发高亢,愈发骇人,刘扶光拧眉不语,在噪声抵达最高顶点的那一刻,樟柳神的身体崩出“喀喇”脆响,一道裂纹,贯穿了它的头尾。
刘扶光后背的汗毛倏然竖起,他将樟柳神一扔,曜日明珠的光辉,已与突袭者交锋在一处!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没复制全!再加个小剧场】
晏欢:*蹭来蹭去,试图控制自己令人毛骨悚然的迷恋,但是失败* 扶光的枕头,扶光的被子……
刘扶光:*隐忍,试图控制自己千年一见的怒火,但是失败* 晏欢,你干什么?!
还是刘扶光:*将晏欢狠狠收拾,但是看着晏欢无论如何都很幸福的呻吟,又感到挫败、后悔* 唉,我在干什么,我不该理会他的!
第227章 问此间(五十五)
不光刘扶光与晏欢吃惊,来者亦从喉间“唬”了一声,像是诧异对方竟能抵挡过自己的一击。
借着明珠的光辉,刘扶光赫然看清,旱魃的身形极其瘦长,黑如钢铁的皮肤肌肉,尽数紧贴在坚不可摧的骨骼上,泛出诡异的古铜光泽,便如夜中的一道鬼影。至于样貌、衣袍,一概没有,骷髅嶙峋的头颅上,唯有两点炭火般的猩红双目,不住灼灼乱闪。
晏欢瞬时大怒,他的法衣与黑发猎猎飞舞、无风自动,身体还立在原地,头颈却突然探如长蛇,在半空中迅疾如电地抖开,一下绕至旱魃身后,面貌口唇,皆化出驼鼻獠牙的龙相。
他就这么张大了嘴,露出层层交错旋转的利齿,继而凶残地咬住了旱魃的半个胸膛。龙牙与旱魃如金如铜的肌肤悍然相撞,黑暗里,灼热的火星四溅喷发,旱魃骤然吃痛,不由发出狮吼般的咆哮。
一口居然还没咬穿,可见旱魃体质之强悍。晏欢长颈上,充当龙鬃的触须即刻伸长,蜂拥而至,在旱魃七窍之上游离。不仅刺进耳道、鼻腔,更有两只变幻尖锐棘刺,犹如鸟喙破壳,直接捅穿了两颗火目,去搅舐旱魃的脑仁。
旱魃造此酷刑,顷刻间失去了抵抗的能力,那凄厉的哀嚎,回荡在空旷黑暗的地底。
黑血顺着它扭曲的面目粘稠流淌,它嘶哑地大喊:“别杀我!你们要什么,我都给!”
晏欢一张嘴擒着不动,脖颈处游弋变幻,又生出另一张形状狭长,布满利齿的嘴巴,一张一合地阴冷笑道:“既如此,我们问什么,你便答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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