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干嘛?”
面对刘扶光“唉呀”的惊慌声音,急忙把书往枕头底下塞的熟练动作,以及那紧张兮兮的笑容,晏欢实在不知道做出什么表情才好……我以为你在里头练杀人吮血的邪功,或者谋划什么阴狠毒辣的计划,甚至是背着我偷人,结果呢?就蒙着个被子,偷看几本幼稚得要死的破书,这有必要装出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吗!
“嘿嘿,”刘扶光仰起脸,不好意思地笑了两下,“你来啦……”
晏欢真是无语了。
他深知人心之杂驳,而人性的复杂与深度,往往也能衍生出让他无话可说的离奇公案,但眼下这股无语凝噎的感觉,却与以往大不相同。
他嘴唇抽搐,不知道要说点什么才好。
“……不就看个破书,”憋了半天,晏欢嫌弃道,“干什么做出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刘扶光立刻睁大眼睛:“你收回。”
“收回什么?”
“收回‘破书’的评价!”
晏欢冷冷一笑:“我不收,你奈我何……”
“何”了一半,眼见刘扶光已经伸出罪恶的双手,老鹰拍鸡子一样抓了他的手腕,飞快顺着往里摸,堂堂龙神顿时被烫得跳脚,差点扯着嗓子嚎起来。
“行行行,收回、收回!”他大声道,“不是破书,行了吧,是圣人金书,是道祖箴言录!”
刘扶光这才满意地收手,隔着法衣,在他腰上安抚地拍拍。
“这是我的习惯,打小就有了。”青年怪不好意思的,解释道,“小时候,家里给我请了好多正经老师,管我管得可严,搞得我只能半夜在被子里偷看点别的书……一直到现在也没改过来。”
晏欢掀起衣袍,坐在床沿,身上四枚眼珠偏转过去,颇有些不是滋味儿地瞥着那书的封皮。
“广陵杂谈”——不知道多没见识的人类写的,竟也当个宝贝,躲在这儿偷看。
他这个爱好倒是埋得深,早知道,当初尝试用权财腐其道心的时候,就不该多事,光派人拉来一殿的杂书,便能叫他看到死也看不完了。
……算了,晏欢在心里不屑冷嗤,他这样油盐不进的人,再用外物腐蚀,也是没有用的。
“你要读就好好读,我又不是你的家长老师,还在这种小事上管你。”他道,“这样缩到被子里,像什么样子。”
刘扶光哼哼地倒在床上,如同一摊懒散的面糊糊,毫无形象可言,更别提什么风姿、气质。
“躲着看才有意思,知不知道?”
说完,就继续点起小灯,接着把被褥一卷,传来翻书的哗啦声。
晏欢怎么能让他如意?因此,专门伸着个指头,冷不丁地在外面戳那被子包,直戳得被子扭来扭去为止。最后,刘扶光不堪其扰,猛扑出来,挂在龙身上,好一通搓揉他的面颊和脖颈,两人哇哇大叫,方叫晏欢吃足了苦头。
时间于此凝滞。
那充当了龙神耳目的漆黑人形,定定盯着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刘扶光,面上缓缓开裂,竟也跟着露出了恍惚而喜悦的笑容。
它伸出跳跃不定的手,也想轻轻地、稍稍地戳一戳青年的面颊,但距离仅差分毫,便犹豫地停下了。
它的笑容渐渐变为悲伤的哭脸,收回手指,像一只四爪着地的野兽,选择蹭着刘扶光的衣摆,在他腿边变化出诸多不稳定的形状,环绕着青年的身体摇摇晃晃。
“扶、光……”它咕噜噜地冒出含混声响,裂开畸形可怖的口唇,小心翼翼地含住青年的衣摆,仅是这样便十分幸福,“扶光……”
它就这样绵绵地痴缠,宫门外的龙神本尊,亦发出雷鸣作响的欢愉之声。
不知过了过了多久,漆黑的人形才恋恋不舍地逐步后退,重新恢复梦境奔流的时间。
刘扶光在打哈欠。
修真者未脱三界,然则跳出五行,早已很少感到累了,能把自己熬得这么疲惫,是很罕见的状态。
晏欢风尘仆仆,刚从外面赶回来,在宫殿里绕来绕去地找到刘扶光,当即一愣。
他看青年光着脚,赤足踩在地板上,没精打采地散着长发,身上披着自己的法衣。因为法衣太大了,又很沉重,所以它正皱巴巴地拖在地上,刘扶光一边吸着鼻子,一边迷糊又困困地瞅着玉简。
他一定遇到了什么难题,否则,他是不会这样不高兴地撅着嘴的。
晏欢发现,他突然不能管理自己的表情了,他正无可奈何地变成一个控制不住笑容的白痴。站在原地,他呲牙咧嘴地尝试了半天,始终无法让自己脸上的笑变得不那么腻腻的恶心,最后,他只好放弃这个念头,先朝他的道侣走去。
“为何擅自穿我的衣物?”他故作凶恶严肃地问,可惜,他勾起的嘴角出卖了他。
刘扶光嘟嘟哝哝地道:“我悟不出来……”
“什么?”晏欢凑近一看,顿时哭笑不得,“《太清道藏》……这是合体期才要看的东西了,你现在连元婴都没突破,怎么看得了这个?”
“所以我……”刘扶光甩了甩头,试图让自己清醒,“……所以我穿了你的法衣,我想,嗯……仙道硅石,理诀病中……”
“……是‘仙道贵实,理诀并重’吧?”
他这么可爱又笨拙,叽叽咕咕、口齿不清地说着话,晏欢的心脏好像瞬间融化了,里头胀满了绒毛、阳光、小花……或者其它一些蠢得要命的恶心东西。他咳了一声,难得好心肠地抽出玉简,换了一本他常说的“破书”,塞进刘扶光黏糊糊的手指头里。
“好了,拿着这个,你得休息了,小怪胎。再熬下去,你非得走火入魔不可。”
他把刘扶光扛到床榻上,搡开那件囚牢般的法衣,用轻软舒适的天丝罗被包裹住他,“睡吧,下次再乱穿我的衣服,当心我严惩不贷。”
轻飘飘的威胁,同样融化在刘扶光轻飘飘的呼吸里,盯着他柔软的嘴唇,安然熟睡如婴孩的脸,晏欢少见地出了神。
……真是个小怪胎。
周遭再一次安静下来。
漆黑的人形伏在床边,近乎神魂颠倒地挨着刘扶光的手指尖。
它痴狂地吃吃笑着,是一个疯了的灵魂碎片,一个心智不全的谵妄幻觉。它说着“可爱”,作为龙神的唇舌,将一千一万个爱语的称谓倾倒在这里,它战栗着在梦境里亲吻刘扶光的指尖,激动引发的冲击,就使它如此胀裂爆破,又重新聚拢了数次。
这里是龙神的梦境,是祂构建了数千年的庞大国度,祂必须藏身于此,因为在刘扶光死后的第六个千年,龙神心口的残损,已经腐烂扩大到了无可挽回的程度。
祂吞噬至善的道心,是为了重得自由,挣脱宿命的桎梏,将全部的权与力一并握在掌中。然而,晏欢却不得不为当时的疯癫、短视和狠毒,付出必须的代价——自由只是短暂降临了一瞬,身为至恶,抹除了至善之后的结果,相当于亲手抹除自己的半身。
幻想中的完满,终究只存在于幻想之中。事实上,在道侣跌落钟山的那一刻起,祂自身的“道”也濒临破碎,再也无法修复如初。
因着这种残缺,龙神的痛苦已经持续了几千年,甚至还要继续持续下去,祂痛得快要发狂,仅是吞下一颗道心,那又有什么用处?
记忆构建的梦境未曾断绝,龙神得以短暂地忘记那比凌迟还要煎熬的剧痛,聚精会神地沉浸在梦里,回溯第一千遍,第一万遍,第数不清次数的多少遍。
祂看过刘扶光的笑容,看过他生气的模样、欢喜的模样,看过他的沉思,看过他的困惑,祂一次次地听他说“我喜欢你” “我心爱你”,每重复一次,祂就满足得要命,好像能就此消弭心口巨大的空洞。六千年的光阴如此漫长,晏欢几乎已经想不起自己出生时发生的事了,祂始终沉湎于在梦境里,一日比一日陷得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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