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两周前,我还针对你的人造胸椎,发表了‘能更好地适应战场,它符合逻辑’的看法,然而现在——我下笔的现在,一想起你身上的伤疤,想起你被替换过的胸椎,我便坐立不安、无法忍受,哪怕只是模拟当时的场景、”
信纸上,一个浓重的顿号,挫在了铁画银钩的字迹后面,使整段话戛然而止。
“……很抱歉,力度失控,我弄坏了这支笔——我想说的是,哪怕只是模拟当时的场景,我都要被绝端的愤怒煎熬。”
“出现了污渍,我很想换一张信纸,但是,想到这可以令你稍微瞥见我的态度,我就容忍了这点不完美的瑕疵,也请你原谅我的这点心机吧。”
哪有把自己的心机直说出来的?
顾星桥无奈地笑了一下。
“这么短的时间,我的态度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我想,这是否也是‘爱’的可怕之处?”
这封长信的末尾,天渊一板一眼地写道:“你不是同类,也不是物件,你就是你,在宇宙间独一无二。我对于感情的理解,确实不如你成熟,但是我会学习。你可以不信任我,但是,也请你信任我的学习能力。”
“按照人类的习惯,我需要在这里的结尾,祝你一切都好,可既然你在这里,我是不会允许你不好的,这句话就省略掉吧。天渊。”
看完了。
顾星桥握着信,在床边无声地坐了半天,良久,他站起来,去抽屉里翻出一个文件袋,将那两张信纸平平地展开,完好地放了进去,然后再回到桌子跟前,拿起餐具。
“傻话。”他喃喃道,夹起一块温度保持良好的肉排,大口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就着喝那酸甜开胃的番茄汤。
……真是连篇的傻话。
·
入夜,计时器再次转过十二个小时,顾星桥躺在床上,手垫在脑袋下面,望着天花板出神。
桌子上是一堆揉成一团的纸,笔滚在纸团中间,整个一片狼藉。
他正在思考,要不要跟天渊回信。
想回点什么,可是却无从说起;不回点什么,又觉得说不过去。
麻烦啊,麻烦……
顾星桥闷闷不乐地翻了个身。
不过,往好里想,这次的感情问题,起码是他们俩一块纠结苦恼。不像过去,他和西塞尔传绯闻的时候,那狗逼既不否认,也不承认,顶多在流言甚嚣尘上的时候,轻飘飘地劝一句“大家不要再说了”“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滚蛋吧,越回忆越恶心越生气。怎么当初没把他的黑心烂肺弄明白,只知道傻傻地闷着头,替他往前冲?
为了不让自己再次陷入抑郁的自毁心态,顾星桥逼着自己转移思绪,将重点放回到天渊身上。
写信。
他又翻了个身。
这么老掉牙的方法,也不知道是从哪看的……写得还挺长,怎么我一下笔,就不知道该写什么了?我在军校的时候,文化课也是第一啊。
顾星桥很纳闷,但他心里也明白,这和有没有文化的关系不大,纯粹是倾诉欲的问题。天渊有话要对他说,因此两大页信纸密密麻麻。他呢,要回也只能回个“感情的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弄明白的,抱歉,我不能给你你想要的答复”。
真要这样,这个信还不如不回。
他叹了口气,睡意逐渐来袭,顾星桥睡着了。
翌日,他躺在床上,刚睡醒,就看到桌上一堆杂乱无章的纸团。
他心虚地移开眼神,下床洗漱。擦干净脸之后,看着镜子里头发蓬乱的自己。
新的一天到了,再怎么玩冷战,好歹天渊送来了那封信,他也该……
远处传来响动,门开了。
顾星桥回头一看,是餐车。
除了惯常的早餐之外,还有一页纸,一捧巨大的,燃烧般的玫瑰花束。
顾星桥走过去,先拿起玫瑰花看了看。
不对,这不是玫瑰花。
它的枝叶都如水晶般剔透鲜艳,花瓣更是浓艳万方,美得令人侧目。然而,它们不仅不是玫瑰,这些压根连花也不是。
顾星桥困惑地用指甲敲了敲花瓣,鸣声似金似石,这些轻巧的花瓣相互碰撞,宛如一连串细碎的小风铃,于屋檐琳琅地发响。
这是什么材质的?
顾星桥抹了一下,细细辨认着材质,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他捧着花束,难以置信地道:“珞晶?”
不会认错的,这种珍贵的星间采集矿石,是制作战舰能源舱的最好原料,能够完美地隔绝辐射和泄露,只是产量十分稀少,星系现存的矿源,皆被皇室牢牢把持。
而这亦是用来衡量他身价的货币单位,帝国拿来通缉顾星桥的数额,已经可以作为建造六艘冥河级战舰的核心资源,这亦使他的身价骤然暴涨,位列星系通缉犯的头名。
眼下,他手上拿着的这捧花,不要说抓一个顾星桥,就是抓上七八个,恐怕悬赏金都还有的剩。
他急忙去翻餐车上的纸,天渊那辨识度极高的字迹跃入眼帘:
“早上好,昨晚睡得好吗?依据人类的风俗习惯,送花可以表示歉意,而送玫瑰能够表达爱意。这是专门为你培育的玫瑰花,希望你能喜欢。”
专门培育……专门培育个屁啊,你用什么才能养出这种花,金属碎屑当花泥,钢水铜液当花肥么?
顾星桥拿着花,实在忍不下去了,他大声道:“天渊!”
房间寂静半晌,四处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
他继续说:“我知道你能听见!”
身后传来轻轻的动静,顾星桥一转身,天渊就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他。
几天不见,他倒是没有什么变化,倒是顾星桥,在面对他的目光时,总要生出几分不自在的情绪。
“……你的信,我看了。”既然决心做这个破冰的人,那就得把责任承担到底,青年干巴巴地说,“写得挺……真诚的。”
天渊点点头,仍然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顾星桥,投射的阴影,使他的表情隐约有几分委屈似的。
“我本来想给你回信,但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顾星桥咳了一声,“所以就暂时没回,等我想明白自己该写什么的时候再说吧。”
他举起仿真玫瑰——也许是全星系最昂贵的仿生玫瑰,问:“你干嘛送给我这个?”
天渊缄默片刻,慢吞吞地说:“我摘的。”
我信你才有鬼。
顾星桥道:“别闹了,这东西价值不菲,用在更需要的地方,比拿它当工艺品强多了……”
天渊走到他跟前,顾星桥抓着珞晶玫瑰,他则合起手掌,抓住顾星桥的腰,带着他往前走。
顾星桥:“?”
穿过走廊,上下悬梯,天渊轻轻地捏着他,来到一个类似温室的房间。
天渊说:“看,我没骗你。”
顾星桥瞬间愣住了。
满园如火如荼的珞晶玫瑰,如同芳华灼灼的火焰。一万只夜莺歌唱一万个男子的悲喜,奉献一万颗为爱而流干鲜血的心脏,都未必能染出眼前的盛况。
“我只说实话。”天渊理直气壮地说,“就是我摘的。”
顾星桥震惊了。
天渊的声音很低,听起来就像是在不满地嘟嘟囔囔:“我知道,人类的帝国就用这种廉价的金属作为悬赏通缉你,是吗?很好,那现在我把这一整园的玫瑰都送给你,但这也配不上你的身价。”
顾星桥低下头,将脸埋在那捧无比沉重,无比巨大的花束后面。
他忽然笑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可笑意就是止不住地从嗓子眼里往上涌。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天渊面前无所顾忌地哈哈大笑,直到眼泪也从眼角冒出来。
“既然你是从这里摘的,”好半天过去,他终于停下来,对着看呆了的天渊,把金属花束怼到他的胸前,“那你一定也可以再插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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