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眠不知道拉珀斯究竟在潜意识里给他们下了什么诡异的指令——深海人鱼的脑回路不同于人类,这一点他深有体会,不过,他还是抓住这个机会,尝试着问:“既然拉珀斯的细胞这么难掌控,你们为什么还要一意孤行?”
“灭活仍有一定的成功几率,”布朗博士微笑着说,“任何事物都不会是铁板一块、无懈可击的,我们已经找到了控制它们的方法,只是需要耐心。”
江眠说:“嗯,那看来你们找错了。”
“——在此基础上,”布朗博士没有理会江眠的讽刺,“只要给我们时间,找出人鱼细胞的增殖规律,我们甚至能运用克隆技术,培育独属于人类的人鱼种族。届时,它们完全可以和牛羊家禽一样,成为另一种食药资源,也可以像猫狗一样,凭借超常的智商和优越的外表,成为陪伴型宠物。”
江眠的眉心拧成了疙瘩,他难以抑制听到这段话的不适之情,厌恶道:“不光是法比安,西格玛的人类沙文主义早晚要害了所有人……”
老人的笑容仿佛是牢牢钉在他那张面色青白的脸上的,他说:“关于这件事的详细计划,请翻至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查阅。”
江眠并不关心这种傲慢到极致,以至于显得天真可笑的计划,但布朗博士既然说了,眼下他又有大把时间,也就顺势翻到了背面。
掀开空白的底页,他发现淡雅的格子纹上,仅仅画着一只……
一只蜂。
江眠困惑地看着这张素描,哪怕品德上有着天堑般的瑕疵,却没有人能否认西格玛学者的艺术素养。他们除了是顶尖的生物学家之外,同时也是顶尖的画家、雕刻家、时间管理大师。他们精湛老辣,专为真实记叙而服务的素描技艺,足以让任何一名以此为生的画师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足以看出,布朗博士在下笔的时候,已经很难控制住自己的肌肉和神经,每一划皆是崎岖颤抖,游离在“准确”和“乱画”之间。绕是如此,这副作品还是很好地捕捉到了写生对象的特征,那细长的触须,狭长的黑腹,前翅的两条回脉与翅痣,都揭示了这只生物的身份。
江眠茫然地说:“这只是一只姬蜂而已。”
膜翅目,姬蜂科,寄生于其它种类的昆虫身上度过幼虫时期的小魔鬼……什么意思,一个反讽的譬喻吗,象征以西格玛为首的人类势力从此就要趴在人鱼身上吸血了?
刚才无问不答的老人却不说话了,他的双目慢慢瞪大,直到睁裂眼眶的程度,越发显得眼球暴凸。不知是不是江眠的错觉,他的眼白似乎都泛着幽幽的青光。
江眠直觉不妙:“……博士?”
布朗博士“咔嚓”一下,狠狠闭上了嘴,他的齿列咬合得如此快速迅猛,连舌头也来不及收一下,浓郁的血水如谢幕般破开干枯的嘴唇,哗啦啦地滴流在雪白的工作服上,瞬间晕开了大片青红交加的恶浊之色。
“博士?!”
江眠丢下笔记本,冲上去想要抓住布朗博士的肩膀,他一时惊慌,只想着尽快撬开对方的牙齿,然而他似乎阻挡得太晚,也太迟了,两行鼻血随即冲出博士的关窍,再伸手一探,耳窝里亦是冰冷濡湿,顷刻污染了江眠的袖口。
之前还在懵懂梦游的众人,此刻一窝蜂地冲上来,完全视江眠于无物。他们七手八脚地抬起老人痉挛不止的身体,就往急救室冲,转眼间,实验站变得空空荡荡,只剩江眠一个人。
江眠这下是真的摸不着头脑了,他拾起笔记本,也拔腿追在后面,想知道布朗博士出事的原因。结果研究员们把博士送到之后,问都不问一声,宛如一群人形急救车,立刻就往回赶,转眼间,四周再次变得空空荡荡,又只剩下江眠一个人。
江眠张了张嘴,委实无话可说。他焦急地转向急救室,不知道要在这里等多久,医师才会出来宣布博士的死因——
——急诊室的门开了。
戴着防护面罩的医师走出来,身后的护工摘下染血的手套,江眠不可置信地问:“呃,医生?你怎么出来了,请问博士……”
“节哀顺变,”医师礼貌地一点头,“博士的年纪已经很大了,生老病死都是常情,不是人力能够挽救的。按照博士生前立下的遗嘱,在他死后,骨灰可以寄回给故乡的家人,现在遗体已经拉去火化了。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江眠:“……什么?”
医师神色困惑:“请您细说,我不明白这是什么问题。”
刚刚还活着的人,送进去五分钟不到就被拉去火化了?你们不是在开玩笑吧?!
江眠很想这样大喊大叫,但他知道,叫了也没什么用,以研究所的作风,执行力度只怕比军方更加铁腕,说火化就是火化,再没有一厘转圜的余地。
所以……布朗博士死了?掌握研究所至高权限的少数人,堪称西格玛的活化石,第一批有资格享用永生仙水的精英学者,就这么死了?
江眠决定再挣扎一下,他想弄清楚求救的真相,除了泰德,他对研究所内的任何人都没什么好感,可无论如何,如此猛烈的死法,压根就是不自然的。
他问:“死因是什么?”
医师即刻回答:“脑疝引发的窒息性死亡。”
江眠问:“能让我看看死亡报告吗?”
医师迷惘地反问:“需要死亡报告吗?”
江眠一时气急:“你是医生,你怎么能不开死……”
他一下不说话了,他这时才看见,在走廊苍白的光线下,医师乌黑的瞳孔如雾弥漫,几乎扩满了整颗浅色的虹膜。
江眠毛骨悚然,慌张地向后踉跄。他知道,如今这些人全都陷在严重的癔幻里,思维和逻辑都不能用常理来解读了。
“拉珀斯。”他喃喃地道,“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搞的,但你真的让这里变得好怪异……”
他急忙转身就走,就像地板着火了一样,却没有看到医师在他身后睁大眼睛,露出又吃惊,又受伤的表情。
“拉珀斯!”
江眠抓着那本笔记,一路跑到那巨大的鱼缸——或者说观测室下面,依照他之前的孱弱体力,这么匆匆地奔跑过来,非得把肺给炸了不可,但今天不知怎么回事,他在浓郁的雾气中,只是如鱼得水、步伐轻快,几乎像要飞起来。
“拉珀斯!”他生气地叫道,“你、你……!”
雄性人鱼悄悄地浮上水面,爪子扒在玻璃墙边缘,小心地探出一个脑袋瞅他。
江眠嘴唇来回张合,一下卡壳了。
他要怎么给对方形容这件事?
站在人鱼的立场上,这一切都没有任何问题,研究所抓了他,囚禁他,意图折磨他,从他身上榨干最后一滴血液和价值,甚至还想连带奴役他的族群;而人鱼只是让他们自食恶果、身患妄癔而已。布朗博士的死充其量算连锁反应,因为事到如今就连医师都再也无法掌控自己的心智……
“……你,你有点过分了我跟你说。”江眠底气不足地斥责他,“我正在问一个人的话,他怎么就突然死了呢?”
人鱼的耳鳍来回扑扇,鱼尾也转起庞大的水下漩涡,他发出心虚的吱吱声:“我不知道呀。”
江眠缓了缓,爬上去,尽量心平气和地问:“你当时到底给他们下了什么暗示,我还在跟他交流,为什么人会走得那么快?”
一浪更比一浪高的潮水,使拉珀斯如乘王座,徐徐推动至江眠身边。
“我让他们,不能伤害你,让你做自己不喜欢的事,让他们,听从你的吩咐;”拉珀斯说,“然后,别管我;还有,不能说,被血操纵的事,一个字也不行。”
江眠问:“假如他们违背了这其中的一条呢?”
拉珀斯犹豫了,他接收的人类记忆越多,越清楚人鱼血的真相是不能为普通人所接受的,而江眠至今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他是个有耐心的捕食者,合格的雄性伴侣,理应使用循序渐进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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