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凝勉强地笑了,他苦涩地耸耸肩:“这下我更没得选了。”
看着这个可怜的少年,阿佛洛狄忒很想把那个恶毒的谎言告诉他,关于欺骗,关于新神对旧神的欺压,但她考虑再三,还是把它悄悄放进了心房。
不,现在不是时候。
望着阿佛洛狄忒,谢凝犹豫着问:“说到这,我很感谢你对我的好意,但是……你为什么对我友善?”
“因为你们乃是我见过的,最奇特的情侣。”爱神伸出小指,抵着侧边的脸颊,神情妩媚,姿态与面貌无不迷人,“啊,没有爱情的金箭,一个人类竟能爱上魔神,魔神也为人类而倾倒。这难道没有说明爱的无理与盲目吗?天底下的人或者神,有智识的个体,总想在生命中追逐意义,但爱是不需要任何矫饰,更无需任何辩驳的呀!”
她转向谢凝,轻声说:“因此,不管是你赢,还是阿波罗赢,都是我乐意看到的结局,我不会为着祂是一位神祇,又曾经爱慕着我的美丽,就要偏袒祂。”
想了想,这女神忽然又转变了态度,从美目中放射出忿忿的神光,她嚷道:“不,还是你赢。我是不会忘记,阿波罗是如何在众神面前折损我的颜面的!祂那么得意洋洋,好像塞浦路斯和基西拉岛的神庙全转去崇拜祂了一样。啊,还是你赢吧!祂固然是掌管文艺的主神,但我呢,我要给你美的显现,毕竟,艺术从来都与美密不可分。”
说着,她从掌中吹出一股玫瑰花瓣的香风,花瓣纷纷扬扬地落在谢凝身上。谢凝不好形容那种感觉,但他的思维确实更清晰开阔,落在眼里的色彩也更明亮微妙了。
“我就做了你的资助者,为你提供需要的帮助罢。”阿佛洛狄忒说,“现在,你只需专心地准备比赛!”
就这样,谢凝暂居于爱神的宫殿。他在玫瑰花海和拍飞的白鸽中徜徉,心里早有了关于这次赛题的答案:他偏要绘制出厄喀德纳的画像。
相爱之神安忒洛斯为他寻来神明专用的纸和笔,纸用天上的云丝纺织,笔是一段凝炼的星光;和谐女神哈尔摩尼亚给他送来珍贵的颜料,那些都是直接在自然景观中提取出来的色泽,绝不与人类从矿物和草木中提取的颜色相同。
反正都成了永生的人,谢凝不吃不喝,昼夜不休地站在画板面前。趁着灵感还在、愤怒未消,他蘸着颜料,一心埋头在调色的世界。
过去,谢凝还不太好意思到人前放开了手脚画,因为他掌握的技法和理论,对这个时代来说太过超前。也不会有人跑去跟原始人展示计算能力吧?只有在厄喀德纳的地宫,他才能回忆着老师的指导,展示偏现代的技法。现在,谢凝已经不打算装了,他大开大合地在纸面上炫技,永生的神酒强化了他的记忆力,使得过去一些被遗忘的学习内容,全浮现在他的眼前。
油画受明暗、色彩、线条、肌理、光感等诸多因素影响,作为一名油画的新学者,仗着赐福和永生对体能的加持,在人像上,谢凝大胆采用了委拉斯凯兹于晚年偏向古典的直接画法。他手动改制了画具,以此更好地展现画面釉染的效果,并放大了颜色虚实的对比,夸张地强化高光。
即便门外汉也清楚地知道,复杂的色彩更能体现高超的技巧,然而,他不打算在厄喀德纳的形象上运用太多细致入微的颜色。谢凝期望自己能够重现那种原始古朴的神性,为了反衬厄喀德纳的形象,他在背景里大量运用透明色与半透明色,更甚于梅索尼埃在多层画法上的进益。
“啊,这少年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我一句话都不能听懂,”爱欲之神厄洛斯感慨道,“看他沉浸在画笔和颜料里,真像着了魔一般!”
“与爱一样,愤怒和仇恨的力量也是巨大的。”阿佛洛狄忒说,“有时它们细水长流地潜伏,有时它们像火山那样疯狂地爆发。你不能说,酷烈的恨无法完全地重塑一个人的身心。”
完成这副画的过程里,谢凝很少睡觉,更少休憩。他调着晚霞的紫与红,翻倒大海的蓝和黑,日光的金、月光的银,都太过清淡浅薄,他转而去熔岩中取得那种燃烧的赤金色,到不化的坚冰里,浓缩更刺骨的水银色。
赢与输的概念,暂时从他的头脑中远离了,谢凝唯一的念头,是完成这副作品,他的心血。哪怕隔着深渊和神国的距离,他也希望灵魂上的触动还能奏效,厄喀德纳还能在画笔移动的时候,感受到他的爱和思念。
画完这副画的当天,谢凝扔开粘在手里的画笔,他已经瘦了一大圈,走起路来摇摇欲坠,但他的眼睛仍旧闪闪发光,宛如黑夜里不灭的灯盏。
“多洛斯呀,休息一下吧,”阿佛洛狄忒都忍不住劝阻他,“你不能如此鄙薄自己的身体,这样的话,你后面的两张画要怎么完成呢?”
“我不能休息,”谢凝说,“我憋着这口气……非要等结果出来,我才能把它吐出去。”
劝阻无效,爱神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唉,这正是一切人在爱里痴狂的模样啊。”
没办法,她向宙斯通报了谢凝已经完成第一张画的消息,不消多久,阿波罗便驾着金马车,来到奥林匹斯的神殿。
“既然那人类画完了,那我也画完了。”太阳神高声宣布,很快,神殿内部便挤满了各类神祇,他们都从世界各地赶来,准备为这场奇异的比试投出自己的意见。
将谢凝的画作与阿波罗的画摆在一起,遮眼的忒弥斯亲自上前,为它们依次掀开蒙在上面的幕布。
第一个被掀开的,是谢凝的画。
霎时间,好动的风神停止飞翔,斟酒的侍从忘记收杯,众神静悄悄的,各自怀着震惊与讶异,眨也不眨地望着那个画面。
——厄喀德纳,半人半蛇的魔神。
他的长发流淌成尘世的河水,蜿蜒蛇尾,眉目低垂,横躺在宇宙与盘旋的星球当中,彗星围绕着他的繁复的金色刺青运行。真空黑暗、星辰如沙,他的指尖开着比天体更庞大柔软的花。
他看起来正向它发问,可是没人能对一首诗发问,没人能对一个梦、一个吻发问,自然也没人能对一朵花发问。
这是巨大的爱、巨大的美,因为过于繁多,它们同时转化成了巨大的悲伤与沉默。
“啊。”阿佛洛狄忒轻轻地说。
在这之前,她从没看过这副画的本尊。
“我想……胜负已分。”狄俄尼索斯喃喃地道,“它诠释的爱和美无懈可击,使我如醉酒一样感到晕眩。你呢,兄弟?你为了对抗这伟力,又准备了什么样的作品?”
他问阿波罗,看到太阳神的眼神凝固,表情混合着习惯使然的蔑视,以及未曾料想的失措。
“或许,这确实是可圈可点的作品。”太阳神捏紧酒杯,慢吞吞地说,“忒弥斯女神,请你掀开我的画作吧。”
公理女神点点头,她不能看见这两幅作品,但她能从众神吞声的反应里,觉察出第一张画的力量。
接着,她掀开了第二幅。
这一刻,阿佛洛狄忒变了容色,神殿上嗡然炸锅,与先前那幅的反应全然不同。诸神议论纷纷,坐在宝座上,宙斯皱着眉头,向前俯身。
阿波罗的画作确实很美,他以超然的笔触,描绘了金蓝交加的天空。云层流动,晚星在半透明的天幕后若隐若现,圆弧的地平线上,一轮明月正伴随着消褪的黑夜,落下波光粼粼的大海。
神明绘画的技法不似人间任何一种,在纸面上显得如此壮观、辽阔而气派——但是,再如何恢宏,它也只是天空,除此之外,再无其它的含义。
雅典娜皱起眉头,她代表许多神祇的心思,语气责备地说:“天空壮美,自然是日月星辰所爱恋的故土。但在这里,我只看到了你轻视对手的决心,阿波罗。”
“阿波罗,你就是这么鄙夷我的母亲,与你同为主神的神祇吗?”厄洛斯火冒三丈地站出来,“你难道没有对着斯提克斯河起誓吗?你难道不了解赛事的光荣,以及诺言的份量吗?你糊弄了这场比赛,真是一种值得羞耻的行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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