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以往,他露了这一手,足可见他的修为不止是小小的筑基期修士,只是当下,四人全都心神恍惚、方寸大乱,谁也没有留意到。
于是,一行人改换陆路,愈往里走,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密密麻麻,全是鬼兽的影子,叫人犹如置身阿鼻地狱,黄泉道中。孟小棠心绞如麻,她实在吃不住这种绝望的压力,忍不住伏在刘扶光肩头,低低地啜泣了起来。
“不会有事的,”刘扶光一边抱着甄岳,同时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发,眉目低垂,心间已然存了向死之志,“你信我,一定都会好起来的……”
周易再叹了口气,低声传音:“仙君,莫做傻事,等到了那里,咱们先看清楚情况再行动,一切以您的身体为重。”
这确是他的真心话,刘扶光是现今唯一针对鬼龙的杀手锏了,至善与至恶已经水火不容,他又体弱至此,稍有不慎,六千年的等待蕴养便要毁于一旦,再小心也不为过。
两仪洞天汇聚了天下杂学之派,可以说是仙门当中的万金油,什么都专,什么都精,因而人才众多,人数也比九重宫的剑修多得多。
只是现如今,那数十万计的修真者,尽皆闭口不言,他们汇聚于须弥广场上,暴露在玄日不祥的黑光下,甚至连抬头的力量也失去了。
——鬼龙至尊,只在传说与神话中浓墨重彩出现的神祇,如今就立在高天之上,无心无情地俯瞰着下方。
此刻,两仪洞天里唯一的真仙,正艰难地孤身护在师门子弟,与盲目可怖的龙神之间。他持剑的手颤抖,仿佛压了万吨重量的肩膀亦在颤抖。
“持盈师祖……”孙宜年咬紧牙关,双手成拳,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
“真仙大人,”在他对面,一名大乘期的魔修装模作样地躬下身体,眼角眉梢的得意之情,简直无法用言语描述,“自上次一别,至今已有百年之久啦。”
周围的魔修皆发出恶意的哄笑声,持盈真仙不复往日的和蔼模样,他目露杀机,如剑锋锐,魔修却不害怕,因为他身后就站着鬼龙本尊,神情空茫,只是专心抱着怀中的画卷。
背靠大树,如何不好乘凉?他把这当成了全权交由自己代理的意思,不由更加自得。魔修举起手中的画像,长如蟒蛇的舌尖,从画中的人脸上轻慢舐过。
“如何,依本座所见,这应当是贵派的小弟子吧?”魔修笑嘻嘻地问,“一个男,一个女,都年轻生嫩得很呢!现在至尊要这两个人,你给是不给?”
藏身在周易的阵法里,孟小棠瞪大眼睛,惊恐地盯着天上的那个小点。
她看不清高空上的人,魔修的声音,却阴恻恻地响彻了方圆百里,使她一下就对号入座到了自己。
“……本门没有这两个人!”持盈真仙厉喝道,“龙神,你就是再问我要一百遍、一千遍,没有就是没有!”
魔修沉下脸,冷笑道:“真仙大人,您可是没见过九重宫的下场啊,现在的九重宫,别说一个人了,就是一根毛也找不见!贵派能有今时今日的成就,着实不易,要是都给我这些徒子徒孙当了修行充饥的血食,岂不可惜?”
孙宜年怒火上涌,就要冲出去,被周易一把按住:“年轻人,你干什么去?”
“我要救我的师门!”孙宜年咬牙切齿,“我就是死,也不能连累他们!”
“你现在出去,才是做了无用功!”周易低喝道,“休要听那魔修的妖音惑心,你们不在,鬼龙还能把两仪洞天留下当筹码,倘若你现在跑出去,不要说舍身救人,鬼龙直接撕了你的魂魄,掏出你的记忆,那你就白死了!”
他们正争论间,刘扶光怔怔地望着天空,看向晏欢的方向。
这浩如烟海的鬼兽,漫山遍野的魔修,还有天空中那颗黑得可怕的玄日……晏欢,你肆无忌惮至此,当真没有半分遮掩了吗?
高天之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始终呆愣不语的晏欢忽有所感,他的目光如火如电,极有力量地朝大地扫视而去,慌得周易急忙放了孙宜年,赶快挺身挡在刘扶光身前,用真仙之体,阻隔了他的视线。
“唉哟,祖宗!”周易咬牙道,“快别看了,祂真的会发现的,到时候我还怎么保你!”
晏欢困惑地扫了一圈,未能发现那道在他的心识中引起涟漪的注视,他皱了皱眉头,珍爱地抚着怀中的画卷,对这些人类的拖延,陡然感到了极不耐烦的情绪。
实际上,按照他现在的执妄程度,只消稍稍动念,那四名微乎其微的人类修士,就会被拘来他的面前,任他探查记忆,直至找出画卷的由来。然而不知为何,似乎有种强有力的阻隔,妨碍着晏欢的“念”,令他无法实现自己的心愿。
当然,晏欢并不知道,此时的刘扶光已然苏醒,并且担当了那四人的随行护符。他纳闷不已,只好采取最笨的方法:亲自前往对方的老巢,找寻对方的下落。
龙神慢吞吞地抬眼,望向死撑不放的真仙。
他面前的魔修,阻碍了自己的视野。
这个想法不过在他心中流转一瞬,于是,包括那名正在得意谈笑的大乘期魔修在内,数十位围拢在一处的高阶魔修,法体皆是一阵觳觫,旋即砰地齐齐爆开,化为一阵透明的飞灰,清澈地飘散在空中。
见了这一幕,周易心头生寒,龙神的心绪太过不稳,又恣意随性至此,他更不敢让刘扶光冒然现身了。
“你不说,可以。”晏欢厌倦地点点头,“那你们,也得被我捏在手上,直到他们来找我,或者我找到他们。”
持盈真仙还没来得及开口回应,天便黑了。
是的,天空黑如初开,黑如未曾燃火的长夜,黑如一个无边的口袋,日月星辰全在口袋外闪闪烁烁。
周易大吃一惊,刹那向下挪移了千里之远,等到周遭的鬼兽尽数离去,四野再次亮起,他才慢慢地升上地面,与先前的九重宫一样,两仪洞天同样被晏欢一手收走,唯余空旷的,好像被刮过好几遍的地皮。
周易喃喃地骂了一声:“直娘贼,出手忒快,差点没躲过去……”
“我的师门……我的家!”孙宜年失魂落魄,孟小棠尖叫一声,当即痛哭起来,“扶光哥哥,我、我们该怎么办啊,我怎么突然就没有家了呢?”
刘扶光看着眼前,面色苍白,许久没有说话。
“龙神应该是回了汤谷,”劫后余生,周易侥幸地呼出一口气,劝阻道,“仙君,咱们还是稳妥行事,先养好您的身体……”
“养好身体,又有什么用呢?”刘扶光打断了他,轻轻地问,“紧赶慢赶,还是叫他收走了那么多人……”
他抿着嘴唇,抓住自己的一把长发,从周易腰间抽出一把小刀,毅然削下了那截头发,慢慢分成四束,分给此刻六神无主的几个人。
“拿着它们,”刘扶光道,“可以当成护身符来用,也算是我能为你们做的一点小事了。”
见到四人不解的神情,刘扶光苦涩地笑道:“我和他,会带你们去汤谷……那里是日出之地,也是我曾经的家乡。到了那里,我会引走晏欢的注意力,你们就跟着周易,去救自己的同门,还有家人吧。”
晏欢是谁?周易又是……等等,周易,这个名字为何如此耳熟?
眼见再没必要瞒下去了,周易只得抹去伪装的幻象,出现在四人面前。
“仙君,您当真要一意孤行么?”
“你不是说了吗,”刘扶光淡淡地道,“他对我心怀愧疚。”
周易哑口无言,僵了许久。
那些金口玉言的论断,都是在他亲眼见到晏欢之前的规划了,今日再见晏欢,周易才恍然惊觉,愧疚是真,懊悔是真,可是至恶龙神的情绪和做法,绝不会与正常人相同。
依着刘扶光现在的健康状况,要与晏欢孤身会面,当真与找死无异。
看着刘扶光,他亦露出了苦笑:“我在多年以前救下您,却不是为了叫您去送命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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