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翠虚苦笑:“只有我么?外婆在临终之前,不知有多恨我的愚蠢,九泉之下,更是……”
刘扶光笑了笑,轻声说:“你明明知道的,人死后,不存在九泉之下如何如何。人死如灯灭,一切都是生者对自己的慰藉,一如你复仇、修炼,拼命够到更高更强的位置,全是生者一厢情愿……你们不能接受所爱已死的事实,因此要用一点药引,诱使自己找到活着的意义。”
金翠虚怔怔不语。
刘扶光问:“还不能原谅自己?”
金翠虚说:“还不能原谅自己。”
“嗯,”刘扶光颔首,“那也没关系的。以你现在的地位和实力,就算你的外婆真还有灵,真的还恨着你,她也会在心里想,我的孙女这么厉害,事到如今,终于除了我以外,再没有旁人能欺负她啦!”
金翠虚久违展颜,她鼻子酸涩,哈哈地笑了。
“怎么可能呢!”她眼眶红红地笑道,“她既然恨我,就不应该再发出这种感叹,她应该想的是,小畜生这么强,我就算活过来,也不能再给自己报仇了吧,真可气!——这样才对!”
“为什么不可能呢?”刘扶光好奇地问,“明明在恨你之前,她就已经先爱你了啊。”
金翠虚的笑声忽然止住,她一下愣住了。
——明明在恨你之前,她就已经先爱你了啊。
是了……是了!
我想起来了!
尘封的记忆涌入脑海,金翠虚捂住脸,颤抖着双肩,就这样呜咽地哭了起来。
“我曾经……我曾经在心里祈愿……”她断断续续,喘不上气地哭道,“我说外婆你保佑我,保佑我得证大道,保佑我不惧自己的仇敌……现在我要成仙了啊,我真的要当神仙了……外婆!外婆你在保佑我对不对?我真的要成仙了,你早就、早就原谅我了,对不对?”
她像小孩子一样哇哇大哭,也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样,跌跌撞撞地扑向亲人的怀抱,扑向那扇封闭了不知多少年的石门。
门开了。
温暖的金光自门后溅射而出,仿佛雨后流淌出的千万道彩虹,环抱住了金翠虚的身影。
刘扶光出神地看着,晏欢叹了口气,无不嫌弃地道:“登仙的功德金光,呃。”
——诸世华彩,一刹绚烂地盛放!
心魔幻境破碎了,恶孽与善念破碎了,阴阳厮杀的锚点亦破碎了,五色光辉洗刷了天空,照耀四极大地,凤鸟清鸣,百兽亦喷吐着清澈的瑞气。
“千年困境,终于得以破茧。”光芒中,新生的真仙站起来,华带飘飞,朝二人深深一拜,“多谢两位大人相助。莫大的恩情,翠虚感激不尽。”
她抬起头,那含泪的笑容,实在美如朝霞,美如一切希望尚存的事物。
第216章 问此间(四十四)
“真仙。”刘扶光回礼,晏欢仍然一动不动,“千年夙愿,也一朝实现,恭喜。”
金翠虚直起身体,脸上笑容转为伤感,她遥望九州大地,面露愧色道:“我受制心魔境,始终不得脱困,天地轮回间的魔气与恶业,俱被吸引来此,要我堕出仙道,这方小世界也被弄得乌七八糟……”
“所以,我们见到的‘金翠虚’,全都是你的……”
金翠虚承认:“是,都是我的身外化身。我重复着昔日在落仙观的记忆,因而身外化身也一次次地在心魔境里诞生,重复着过去的历练路线,只是,昔日筑基期修士的历练路线,现在已经充满了仙人也觉棘手的妖魔。”
刘扶光从袖中掏出九子母娘娘的神牌,递给金翠虚:“这是你的布置。”
金翠虚接过来一看,便笑了:“就算只是筑基期的身外化身,死的次数太多,那也是不行的啊。我清楚筑基期的我是什么性子,她若是知道了九子母这一类妖鬼的渊源,是不会再征讨她们的,她们也不会跟一个小小的丫头计较……哪能一点准备都不做呢?”
她收起神牌,看向刘扶光和晏欢:“自然,更要感谢两位,你们跟着筑基时期的金翠虚,一路袒护她,照顾她,没有你们,也不知她还要吃多少苦楚。”
刘扶光道:“其实,我们也不是单纯为了她……”
“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金翠虚打断了他的话,笑着说,“大人怎的不懂?”
刘扶光一愣,想起晏欢曾经在心魔幻境中对金翠虚说了两次“你怎的不懂”,如今可被她逮住机会还回来了,当即笑了起来,越想越觉得好笑,越笑越觉得可乐,两人哼哧哼哧,在这儿哈哈大笑。
晏欢耸着眉毛,神情古怪,然而刘扶光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开怀地笑过了,他贪看着爱人的笑颜,感受到明亮的、闪耀的光彩,从他弯起的眼睛中溅跃出来,如此惊人的美丽。
他笑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全新的恩赐。晏欢的心脏已经空了,但他的胸膛仍然感到无与伦比的满胀,好像闪闪发光的花瓣、彩虹、星光……随便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马上会像炮弹一样,从他的心口轰然炸裂。
他痴痴地盯着刘扶光,眼神将空气炙烤得滚烫,金翠虚渐渐停了笑声,她咳了两声,也不好意思再笑下去了。
到了她这个等级和地位,普天之下的秘密,很少还有能对她隐瞒的。金翠虚见过凌空的黑日,亦见过负日的鬼龙,她听说了至善与至恶的纠葛,也只能感叹此事集齐了天时地利人和,最后得到的结果却坏到不能再坏,实乃天意作弄,半点由不得人。
因此,她万万不曾想到,帮助她脱困的,居然就是至善与至恶本尊。
无以为报,金翠虚请他们在此世休养了几日,临走前,金翠虚请刘扶光借步,她有话要对他单独说。
“怎么了,翠虚?”刘扶光问。
金翠虚犹疑片刻,如果说先代真仙为后辈留下了什么教训,那就是身为仙人,一定要远离至恶。
但他毕竟有恩于自己……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到。
“扶光,”她不叫大人,改以同辈相称,“我知道,你没有看出我的身外化身,是因为修为有缺,为何连至恶也没瞧出来?”
刘扶光想隐晦地回答“不碍事,因为他的身体也出了些毛病”,紧接着,金翠虚便道:“说到底,善恶交错的锚点,也是从你们身上投影出去的一部分,拔除恶,就等同于拔除他身上的一部分。虽然我知道,至恶不会脆弱如斯,因为缺失了几个碎片,就受到严重的损失,但是……”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
刘扶光蓦地凝住。
过去这段时日,他一心想着解决晏欢的心魔,好让时光倒流的计划不必得逞,只是他却忘了,晏欢的状态早已残缺到了极点。他缺失神格,抛弃了神体,现在是以纯然的能量形态,伴随在他身边。
是的,丢了几个碎片,当然不可能对完全体的晏欢造成什么影响,但如果他本来就虚弱呢?
“我……”不知为何,刘扶光竟有点心慌意乱,“我知道了,谢谢你的提醒。”
金翠虚点点头,认真地道:“扶光,我知你恨他,你们之间的事,我更是无权置喙,可善恶生来一体两面,若他隐退,你也不会好受。天理循环,毕竟在于均衡。”
刘扶光点点头,他们说完话,他便朝晏欢走去。
这时候,他心里十分茫然,晏欢被他要求过,既不敢听他们的对话,又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好奇,想要旁敲侧击地打探他们说了什么,刘扶光也当没听见,只是胡乱应和两声。
金翠虚的话,实则点破了他一直以来避而不谈的问题——现在的他,跟晏欢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心中又是如何看待对方的?
也许是同伴,也许是合作者,也许是一对勉强维持着和平的宿敌,也许是一对姻缘破裂,有杀身之仇的前怨偶……但无论如何,这都是薄冰一样危险的假象,晏欢步步靠近,他就步步后退,很多时候,试探与退缩,全是在同一时刻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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