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阿飞就睡着了。
阿飞的身体难以支撑他当上柳刀宗宗主,他的病绝非仅仅是身体受过的伤,心理问题才难以根治,风逐雪没有告诉阿飞这些,他只是说他能帮他去除走火入魔,但心魔永远无法离开他。这心魔也不单单是内功带来的,阿飞的经历催化了这种可怕的力量。
如果想尽可能消除影响,意味着阿飞会成为一个失去杀心的人。这是任何习惯权力的人都无法容忍的。
阿飞早已不怕失去武功,他获得武功是想夺回尊严,权力恰恰让他的尊严再也不可践踏。但他绝对害怕变得懦弱胆怯。
如果保留心魔,风逐雪不确定阿飞会随着时间流逝变成什么样的人,可能会嗜血如命,也可能性情暴虐无常。风逐雪不在意阿飞变成这样,阿飞自己就说不定了。
风逐雪没有自作主张替阿飞做决定,三天后阿飞第一次恢复神志,风逐雪告诉他原委,阿飞沉默了很长时间,似乎没有意外,也没有伤心,“内功会全部失去么?”
“不会,我说过送给你就是送给你,包括北白川生愿意帮你,也没打算要收回去。但如果要彻底排除发疯的风险,只有一个办法,我会给你反复念诵方正和尚研究出来的静心咒,心魔除去了,你再也不会想拔刀杀人,也许还想出家远离纷争。”
“就和流明一样?”
“流明?”
“他不肯和我离开东瀛,他厌恶刀剑血光,不想为此丢掉人性。”阿飞不是不能理解,他非常明白流明的想法,他们年纪相仿,流明身上没有仇恨和被命运折磨留下的隐痛,他有很多选择。阿飞尊重他的选择。
风逐雪却说,“流明是自愿离开。而静心咒,与其说是一种经文,不如说是和江湖上所有武功都对立的魔功,几乎没有人能逃得了它,在反复诵读的过程中,你的任何刀法内功都无法抵挡半分,除非能完全杜绝周围一切声音,或者将诵经的人杀死。”
“可是你既然知道这份武功,也会念,你怎么一点事都没有?”
“因为我并非后天残忍,不是环境逼迫才变成这种人。他无论念多少次清心咒,我都不会改变本性。”
阿飞反问他,“难道你认为我先天很善良,能被静心咒改变?”
“至少不会是今天的阿飞。”
“今天的我又是怎么样的?”阿飞对自己说,“我也说不准了。一开始我还觉得自己正在变得非常可怕,现在觉得麻木。该死的人不该死的人都成了冰冷的尸体,我切开他们的喉咙,只有血是热的。有时候我也很想刺进自己的血肉,看看我到底还是不是活人。我怕我真有一天要这么做,这才来找你。”
“所以你还想改变么?”
“我绝对不可以失去杀心。失去杀心和废物有什么区别?”
“看来你已经做出了决定。”
阿飞闭上眼,他回想起自己刚刚被绑到柳刀宗的那段时间,他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其余都在偷偷练武功,他一点也不困,更不会疲倦,他才十八岁,什么都没有,没有这么好的长生刀,没有望尘莫及的头衔。他的仇人也同样不可一世。
现在一切都变了,时间异常可怕。时间比人要残忍可怕得多。
他睁开眼,忽然问风逐雪,“你喜欢开封吗?”
“就这样,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我去过不少地方,最喜欢的就是开封。虽然总是下雨,天气阴蒙蒙的,但那里的人比王都有人情味。”
“我以为你因为我的缘故已经很讨厌那里了。”风逐雪很意外。
“你还需要多长时间治好我?”阿飞绕开这个话题。
风逐雪看出他的意图,“你想回开封看看?”
“马上就是元宵节,开封很热闹。”
“也不会耽误多少,王都离开封不远,我还需要几味药,可以带你去。”
“真的?”阿飞态度松动,眼里少了几分戒备。
“你低估了我的轻功。上来吧。”风逐雪拍拍自己的肩。
阿飞也不扭捏,他身上没什么力气,但精神不错,只是没彻底恢复,趴在风逐雪肩上的时候,风逐雪都感受不到多少重量。
赶到开封只花了两天一夜,元宵还没到,城里节日气氛一点也不少。
街上人来人往,时不时有人盯着他们看,大多看一眼就过去了。
阿飞撑起身体往右侧看,指着那边的摊贩,“好像七八年前我就看他在这里卖包子,当时他和我抱怨说没钱娶媳妇,没想到现在连女儿都这么大了。”
“他为什么要和你抱怨?”
“他只比我大三四岁,我总是一个人来光顾他的包子铺,一来二去就熟了。而且他这个人也很奇怪,别人白天卖包子,他晚上也卖,他以为我和他同病相怜都是光棍呢。我告诉他不用着急,我师父快三十了也没有娶妻,他说你师父一定是个老不死的怪东西。我不同意,我觉得你虽然好像不怎么喜欢我,对我还是不错的。”
“刚把你带回去是不大喜欢你,后来还好。梁渡虽然差劲,但你娘很漂亮,你的眼睛长得像她,性格也像,和梁渡实在不一样。”
“我娘···”阿飞停顿了下,“我想不起来她的样子。我爹一直很厌恶我,偶尔还冒出几句我娘是祸害的论断··她在我非常小的时候就已经不在我身边,我们家没人愿意告诉我她去了哪里。”
“她没有姓名,只有个代称,她是钦察汗国派来中原的细作,和摩罗教有过点交集,所以我见过她。后来这件事被梁渡发现,人就失踪了。一个细作当然也没什么人惦记,更不可能有人去找她的踪迹。”
阿飞握紧了他的肩膀,“怪不得我爹这么讨厌我。”
“他讨厌你是因为你和你娘太像,让他这么伟大的占卜师想起自己被背叛这件很不光彩的事。”
“他很伟大吗?为什么没有算到有你这种变数?”阿飞嘲讽地笑笑。
“正是因为梁渡算到这些,他知道最大的变数就是我,我的变数却源自你,他当然做出了不少事来化解这场灾祸,就是没敌得过天命,我还是找到了他。找到他很不容易,费了很大的功夫,他还留一手,把亡灵书的赌注压在你身上。”
“但这份武功是假的。”
“所以说他算得再好也没办法改变命运。这些都是注定的。”
阿飞不甘心道,“他当时托人告诉我,叫我不要找你复仇。要我放下一切。”
他们走到安静的街道上,人渐渐少了,声音清晰。
“梁渡几句好话就让你动摇了?他算准你不会放弃的。在我看来,他不过是想说点好话,希望你练成武功后把他从我的手里尽快救出去。”
“你不如不告诉我这些。除了让我觉得这世道如此的冷漠,人心也凉薄,让我更没有值得留恋的东西。”阿飞叹息一声,他也想过这些,他不愿主动怀疑梁渡,当他杀死叶城时他说自己姓叶,父亲的仇与自己无关,那时对梁渡还有些许愧疚。
阿飞也会想起当初他去十月楼时梁渡看他那惶恐和担忧的眼神。他觉得父亲是喜欢也很关心他的,因为喜欢,所以唯恐他死在风逐雪手中,他只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对自己这么差。尽管父亲对他那么不好,那一晚的所作所为却让他有所释然,阿飞得知仇恨时无法抛下他,宁肯死斗也不屈服。可是事实往往比想象得面目全非。
“世道就是这样,人心也从来没有变过。是你变得更加现实。你真想保留你的杀心,就要看清楚江湖的真面目,这里人吃人,鬼吃鬼,侠义并不存在,没有权势的人要死,就像你娘,到死前连个名字都没有。没有武功的人更不该走进这里,要么异化为别人的傀儡,要么死在高手的刀下,我曾经企图离开这里,隐居的十年中只要我不露面,无数门派、无数人不间断地派杀手来杀我,我赢了又怎么样?我困在江湖,困在过去,根本没有出去过。没有你,迟早有一天积累的仇恨也多到让我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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