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嶙峋大掌攥紧又松开,松开复又攥紧,终于下定决心:“我定要拨乱反正,哪怕背负乱臣贼子的罪名!”
……
甄皇后捻动佛珠的手顿了顿,听了嬷嬷传信,她缓缓睁开眼:“太子决定好了?”
嬷嬷点了点头:“殿下也没得选,大周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多少人的心血啊……”
甄皇后也叹了口气:“元煦和芳唯这么多年,不容易。可惜这世道好人难做,元煦一旦迈出这一步,少不得被世人口诛笔伐。哪怕他有苦衷说不出,哪怕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天下百姓。可总会有那些打着圣贤旗号的人揪着不放。”
嬷嬷也道:“世道就是这么不公平。恶人恶事做尽,但凡做上一件好事便有人赞他回头是岸。可那些真正有贤名的人却要始终克制恭谨,但凡错了一步,便要承受无边的谩骂。只愿天下人能擦亮眼睛,分得清是非忠奸,也不枉太子殿下做的这一切了。”
甄皇后看的要更长远些,她说:“元煦和隐太子的处境不尽相同,当年的大周是完整的,门阀纵有野心却也不敢越雷池半步,隐太子若反,那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可如今的天下四分五裂,大周也只占天下四分。乱世之中,何谓反与不反,终究能平定天下者才配得上至尊之位。百姓们也只会记得那个结束乱世,让他们过上太平日子的人。只是黎明之前难免经受黑暗,熬过去了,天就亮了。”
她又闭上眼,缓缓捻动佛珠,吩咐嬷嬷:“和杨泉通个气儿,照我们之前的约定行事吧。”
……
李玄序始终盯着面前的星盘,已经将近半月了,星盘上仍未有半点金光气蕴。不仅如此,星盘上涌动的黑气也愈发稀薄了。他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不对。
“李玄度……”李玄序将手掌紧紧攥起,发出咯咯声响,因极大的怒意,他额头青筋暴露,近乎是从紧咬的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你竟为了那个半人半魔的小子放弃了长生骨!”
他只觉心脏猛然重重的跳动一下,一股火辣的感觉顺着胸口涌上咽喉,伴着腥咸的味道。鲜血喷溅在星盘之上,血液在触碰到黑气时发出“呲”的一声响,稍纵即逝。鲜血也随之变成一阵血雾,半响后消弭于空中。
天罚赐予李玄序的力量,因几次催动星盘而逐渐枯竭。但他费尽心机走到这一步,断然不会轻易放弃。
他一手抹掉唇边的血迹,一手轻轻搭在肋下。那是他的长生骨。
长生骨是巫的第二条命,他可以让巫人长生,亦是这世间最好的良药。只是长生骨难得,并不是每一代弟子都有机会炼成,也并非每一任大巫都有长生骨。但炼成长生骨的巫一定会成为大巫。
他自诩天资卓越,拜入师父门下十几年便生出了长生骨。师父看好他,同门师弟敬佩他。他终究会接替师父成为下一任的大巫。
后来他抱回了玄度,请求师父收他为徒。没想到玄度天分远在自己之上,短短几年便有所成。
“师父的心偏了……”李玄序喃喃着,眸光中还带着几分对师父的怨愤。可心底又有另一个声音告诉他,他是在意师弟的。他只是在生师弟的气,气他什么都听师父的,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听自己的话了。或许他只是想师弟乖乖回到他身边……
“不,回不去了。天罚的种子已经种下,世间万物都要跟着我一起沉沦!”
手掌带起的戾气化为利刃,割破了肋下皮肤,他生生将长生骨抽出,巨大的疼痛让他仰天怒吼。发冠崩裂,一头墨发在疾风中狂乱的翻飞。
每一个巫的长生骨形态色泽都有不同,这和每个巫的修为有关。李玄序的长生骨是黑色的,形如一把匕首,巴掌大小。
他看着掌中的黑骨,忽地笑了。
黑骨为魔。他早就化魔了。
星盘上的黑气不知感受到什么,突然开始变得暴躁,李玄序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以掌力摧毁黑骨,化为齑粉,洒落在星盘之上。
蓦地,摘星楼一阵摇晃,星盘嗡嗡作响,原本稀薄的黑气如同吸食了养料,迅速弥漫开,整座摘星楼都被这黑气填满了。李玄序隐在黑气之中,近乎融为一体……
赵珩朝着那圆盘月亮的方向走过去,月亮看似很近,但他走了很久都没能触碰到那个吹笛子的人。他很有耐心,也不觉着累。因为他知道那是他的玄度,是他可以握住的光。
他从尸横遍野的战场走到了绵延不绝的荒漠,从荒漠中穿行而过便看到一片绿洲,继续前行,他路过一片桃林。可惜桃树没有结桃子。
在不断前行的路上,赵珩的身体也开始发生变化,糜烂的皮肉渐渐愈合,腥红的双眸也恢复如常,他再也听不到那个逼迫他杀人的声音。耳边呼啸而过的是风声、雨声、潺潺溪流声,还有虫鸣鸟叫声……虽然悦耳,但都不如玄度吹的曲子好听。
桃林走到了尽头,明亮的光线被尽数吞没,眼前是一片混沌的青玉色,像蒙上一层细纱的月光。
灰暗的光线下,一尊枯骨矗立眼前,他盘膝坐在圆盘上。圆盘下是蜿蜒的藤曼,扎根于地下,向四周攀延,不知道尽头在何处。
赵珩依稀记得他见过这样的场景,大概是在草庐的秘境中,玄度告诉他这是长生境。
缺失的记忆逐渐回来,赵珩想起了一些事情,他将目光落在那副枯骨的肋下,只是原本应该空缺的地方多了一根骨头。
赵珩缓步上前仔细瞧了瞧,那根骨和其他的骨头截然不同,它呈弯月状,和自己腰部那个月牙的胎记很像。通体是温润的玉色,似乎还有波纹在其中荡漾。
他没忍住伸手碰了碰,触手的瞬间,波纹开始快速移动。仿如一湖静水被投入一颗石子激起了涟漪。他贪恋这种冰凉的触感,忍不住用整个手掌握住那根玉骨。
忽然只听清脆的一声响,玉骨脱离了那副枯骨,稳稳当当的握在赵珩的手里。
只是还不等他去思考为何会这样,天地陡然一变。大团大团的黑气涌入长生境中,将那寂静的枯骨包围。藤曼被黑气灼烧,一根接着一根的绷断。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听到虚空之中发出一声重重的闷哼,这声音如同一记重锤敲在赵珩心底,没由来的让他心疼。
黑气越聚积越多,它们散发着强大的压迫感,赵珩感觉自己正在被这些黑气撕扯着,挤压着,浑身的骨头像被人碾碎了一般。他用力的握紧手掌试图和这黑气抗衡,掌心的玉骨被他捏的粉碎,温和的玉色的光揉碎在黑气之中,渐渐被吞没。
整个世界都陷入黑暗之中。
李玄度喷出一口灼热的鲜血。
“先生!”姬元曜大惊失色。只是还不等他走到近前扶起李玄度,整座山洞开始摇晃起来,散落在各处的符箓无火自燃,啪啪啪的几声响后,他布下的禁制破了。
李玄度苦笑一声:“师兄彻底疯魔了。”
他手捂着肋下,那里空了一块,刚抽出骨的皮肉尚未愈合,鲜血直流。
赵珩盘膝坐在他身边,印堂的黑色印记渐渐凸显出来。
许是正在承受极大的痛苦和挣扎,赵珩眉头紧紧皱着。
李玄度甚至没有力气替他抚平眉头。
他不舍的看着赵珩,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对他说:“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第152章
李玄度陷入昏迷之中。他的伤口还在流着血。
姬元曜方寸大乱,手忙脚乱的替李玄度包扎伤口。
先生对他说过,救了阿珩会让自己陷入虚弱之中。若阿珩醒来生气了,莫与他多争辩,待自己醒转再将人哄一哄便好了。阿珩疼他,舍不得跟他置气。
可姬元曜却不知先生竟要生生抽掉长生骨方能救回赵师兄!先生说待救了赵师兄,有话同自己讲,也许便要说这件事吧,只是没来得及。
他恍惚记起当年先生收他为徒的时候,先生说他有私心,他想问自己要一样东西。
姬元曜呆呆的摸了摸肋下,长生骨的雏形已经生成了。可终究还是晚了。
“若我平日修行更加勤勉,今日便能替先生承受这抽骨之痛了。”灼热的泪顺着眼角滑落,他紧攥起拳,满心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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