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救命之恩,不怕韦长宜不开口。
狄雄将人接来府中,屏去旁人,开门见山地便道:“听闻当日草诏时,只有太后和大人在场,现如今流言纷飞,人心惶惶,今夜大人遇刺,凶手是谁,不需我说,大人自己也定然明白。若非我的人及时赶到,恐怕大人现在已经……”
“多谢王爷相救之恩,”韦长宜惊魂甫定,擦一擦汗,由狄雄亲自扶着坐在椅子里,“王爷要问什么,下官已知道了。”
狄雄见他一点就透,忙也在旁边坐下,“既如此,还请大人勿要欺瞒于我,当日情形究竟如何,请大人如实说出。”
韦长宜点点头,“这话说出来要掉脑袋,但既然我这条命被王爷救下,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诏书确实被篡改过,其实原本那上面写着,要将大位传于——”
狄雄屏住呼吸。
“传于王爷您!”
屋中死一样寂静。忽然,狄雄霍地站起,神情大变,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弓弦忽然绷紧了,半晌后,他又坐倒下来,冷笑一声,“所以后来遗诏果然是被贺鲁兄妹二人篡改的?”
出乎他意料的是,韦长宜闻言居然摇了摇头。
狄雄吃了一惊,急切地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韦长宜说自己身上汗出如浆,喉咙冒火,先向他讨了杯热茶,咕嘟嘟使劲喝着,急得狄雄恨不能割开他喉咙,把茶水直接倒进他胃里。
终于,等喝完了茶,韦长宜才终于道:“遗诏是辅政和九王叔共同改的。”
狄雄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他,片刻后摇了摇头,“我不信。”
韦长宜没反驳他,只是又继续道:“当日辅政的人马回城最早,但九王叔的人马不过迟了半日就也到了,大军压境之下,两边就订了城下之盟。”
狄雄反问:“既然是城下之盟,那九王叔把诏书改成传位于他不就好了?”
韦长宜摇摇头。他有个习惯,摇头的时候就不说话,急得狄雄火往上冒。
“并非是九王叔不想,只是以当日的情形,已势难做到。一来,他兵马虽然众多,但辅政已先入城,可以据坚城而守,他未必能讨得多少便宜。”
“二来,先帝子嗣众多,诸位王子如王爷这般,大多都已能独当一面。九王叔是先帝弟弟,若是真要篡改遗诏,写明由他即位,恐怕于理不合,不能服众。”
“不对,事情若是真像你说的这般,恐怕不通。”
狄雄露出怀疑之色,“九王叔为何非要改遗诏不可?”
他虽未挑明,可言下之意乃是他早与狄广走近,狄广若见诏书上写着由自己即位,应当高兴才是,怎么会联手贺鲁苍兄妹,一同篡改诏书?
韦长宜答:“王爷只需回忆一下,当初听闻辅政宣读诏书时自己心中所想,就明白了。”
狄雄下意识地皱眉,心说我心里想着什么,你怎么知道?可随后回忆起当日情形,不由得默然无语。
“容下官僭越,”韦长宜挑明了道:“当今陛下正当冲龄,难以乾纲独断,人所共知。辅政与太后自是希望自家掌权,不需多说,而九王爷也知道若由陛下即位,大权定然落在各位辅政大臣手中,因此也乐见其成,两边一拍即合。”
“况且这两方单独拎出哪一个来,兵马都不足以压服众人,可一旦加在一块,就足以保证传位时不出纰漏。至于两边后来明争暗斗,就都是位置坐稳之后的后话了。”
他这些话正说进狄雄心坎里,因为他自己当日也作同想。
国有长君,是社稷之福,可不是他们这些人的福气,所以最后听闻是他那襁褓中的十四弟即位,他心里着实是松了口气的,料来狄广也是一般想法。
但他万万没想到,被换下来的“长君”,居然不是狄迈,而是他自己么?
他勉强稳住心神,又摇头道:“我还是不信……当日先帝宠信四弟,有眼睛的都能看见,即便遗诏上一开始写的人不是十四弟,那怕也不是我。”
“四王爷英明练达,确为先帝所属意,可他有一致命之处——他毕竟在雍国为质八年!”
“先帝推行汉化,是要取其精华,为着有朝一日能够进取中原,大展拳脚,而不是想要一个汉人新君。”
韦长宜道:“四王爷回国之后,行军用兵颇得其法,但为人行事已颇类汉人,更不必提……更不必提他还终日和一个雍人形影不离,为先帝所不喜。”
狄雄心中狂跳,想起那个姓吴的雍人来。
这雍人已在朝中为官,但听闻他现在竟然还住在四王府中,还时常出入狄迈军营,即便是狄迈感念他不远千里追随自己而来的忠诚之情,宠信于他,也该有个度吧。
想到此处,他忽然又想起一件几年前的事,当时没太注意,可现在想来的确非同一般。
当时狄迈遭了狄广伏击,受伤极重,听说快要死了,从他营里连日里发出几十道人马,竟然全是寻访那个姓吴的雍人的。
和一个雍人如此牵扯不清,无怪几年前老二曾说他是“半个雍人”,现在看绝没有冤枉了他。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难道皇位原本该是自己的?
狄雄像是被一道落雷劈在身上,久久回不过神来,勉力按捺住心绪,问韦长宜:“大人今后有何打算?”因为心中激动,说话时声音发颤。
韦长宜知道,一旦等他回神,自己就再难走脱了,忙小心地道:“事已至此,我已不能再在朝为官,但幸好有些家资,可以暂时避避风头,请王爷不必以我为念。”
狄雄问过之后,丝毫没听他说什么,闻言没有什么反应。
韦长宜暗暗松一口气,片刻也不耽搁,起身向他告辞。狄雄挥一挥手,一个字没说,竟然就这么放他走了。
第064章 若得长圆如此夜(四)
刘绍像往常一样,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撇下同僚,骑马往狄迈军营里去。
出征三年,狄迈治好了许多部落首领的精神内耗。
狄大夫妙手回春,收些骏马金银当做诊疗费也不过分,刘绍先前那句在信里被他自己划掉的戏言,“一样毛色的来上一匹”居然也实现了。
现在一进马厩,入眼就是“姹紫嫣红开遍”,像是打翻了调色盘,幸好刘绍没有什么选择困难,每天上朝前学着皇帝随机翻个牌子,翻到哪匹就牵出来骑走。
今天被翻到的是匹照夜白,通体如雪,看着十分恬静,其实脾气极臭,不高兴让人骑,心情好时倒好说,心情不好的时候,人一靠近就直尥蹶子。
狄迈说没有驯不服的烈马,等哪天有空了牵去城外好好给它通通筋骨拾掇拾掇就好了,刘绍却说不用,喂了两根胡萝卜,又给了把黄豆,然后踩镫一翻,就上了马。
他进了营门,守狄迈营里无故不得纵马驱驰的规矩,翻身下了马,把缰绳递给兵士,嘱咐他给这马喂一根胡萝卜,不然小心它一会儿走着走着踢他一脚,或者啃马厩里其他马泄愤,随后就往里走去。
狄迈已经在帐中等他,地上烧着火炭,案上摆着两盘干粮饼,两块干肉,还有两碗开水,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刘绍解开外衣放在一旁,走近了,一见之下大惊,嘟囔了一句,“早知它来,我就不来了。”
狄迈让人把旁边挂着的地图收了,转回身来问:“谁来?”
刘绍瞥见一眼,地图上绘的似乎是雍国山川,能瞧见黄河纵横东西,还在中间凸起一块,没说什么,也没答他那话,摆摆手问:“今天不给开小灶啊?”
“今天小灶坏了,”狄迈坐下来,拿起湿布巾擦了擦手,“只有这个。”
“成吧。”刘绍想着营里的军士天天吃这个,他偶尔吃一顿也没什么可矫情的,就也在狄迈对面坐下,拿起块饼对折了,把肉往里一夹,就着热水吃了起来。
他感觉自己这吃法和吃肉夹馍也没区别,这么一想,就觉着好吃多了。
只可惜这烙饼太硬,一掰就裂开了不说,咬一口还扑簌簌地掉渣,一吃进嘴里,就把人唾沫瞬间吸干,不喝水基本很难送下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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