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狄迈追击甚急,两人近来常常碰面,相距最近之时甚至只有一箭之地,他连狄迈脸上表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想来对方也是一样。
可后来就瞧不见他了。听说他先一步渡河,已去了陕西,准备拔除还未望风降附的城池,然后入主长安。
瞧不见他,刘绍心里轻松了些,但随后又泛起一阵木然的疼痛。
不过他每日疲于奔命,顾不得多想,狄迈虽然走了,他留下的狄志一军却仍然紧紧咬在他屁股后面,穷追猛打,不给他半点喘息之机。
后来,刘绍与吴宗义兵分两路,分头突围,彼此约定在洛阳会合,若是不顺,则改为江夏。
临别之际,吴宗义忽然问:“下次见面,要是咱们都活着……”
刘绍心里一惊,赶在他前面道:“那时再说吧。”
他说完,自觉有些对不起吴宗义,在他身上抱了一抱,以为饯别之礼。
吴宗义也抱住他,两条手臂收紧,就像箍住了他一般,可刘绍向后稍稍一动,他就松开了手。
半年间,两人一同出生入死数十回,就是一块石头也捂得热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临别之际,刘绍在马上对吴宗义抱一抱拳,神情极认真地对他道了一声“保重”。
吴宗义也道:“保重!”
此后两人作别。
吴宗义做饵,带兵往西去,引诱狄志追击;刘绍则带人向东,可惜半路上有人告密,泄露了他的行踪。狄志当即舍了吴宗义,又向他扑来。
此后半年,刘绍在中原大地上东逃西窜,无师自通地打起了游击,只可惜功夫没学到家,人马越打越少,日渐不济。
后来,他没去成洛阳,也没去成江夏,与包括吴宗义在内的余人都失了联络,只剩下一支孤军独自奋战,与旁人音信不通,不知是否还有人尚在抵抗,也不知他们都在何处,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自己。
可他被打出了骨气,让人放在火上烹炒煎炸,进油锅里滚上一圈,反而被逼出几分血性,几次被围,竟又生生突围而出。
隆隆的车轮碾上来,他不信邪,偏要伸手挡他一挡不可。
狄迈!
他几次被人打散,又几次重新收拢军队;几次站稳脚跟,又几次被迫弃城而走。征鞍不解,乃是应有之义;餐风饮露,亦是甘之如饴。
只可惜人没有一直走运的时候。在几支夏军合力绞杀之下,最后一次被围时,他只剩下不足百人,被狄志逼至一座山上,一连二十多日,人无水马无食,幸好下过一场雨,不至让他渴死,可与死毕竟也没有太大差别。
狄志并不强攻,只想将他困得师老兵疲,再一举拿下。
他不愿坐以待毙,几次突围,却均告失败,穷途末路,粮草断绝。为了活着,削过树皮,掘过草根,杀马充饥,甚至还掏出衣服里的棉絮,又煮了皮靴、马鞍,只差没吃饿死将士的尸体,终于智尽力穷,眼看着狄志带人朝他围上来,知道他不会杀死自己,便拿最后的力气横剑放在脖颈上面。
他自觉英雄末路,须得浓墨重彩地收这个场。可临要抹时,却下不去手。
他心里先是涌起一阵凉意,那是对死亡的恐惧,随后变成困惑。
他想不明白,旁人兵败自尽,是因为忠于皇帝,可这皇帝昏庸无道,御座上拴一条狗都比他更强,他大好男儿,何必为了那样的人去死?
若说他自尽是为了百姓,那也牵强,他死之后对他们也没有一星半点好处,况且即便要死,也该是刘崇去死,如何能轮得到他?他有何罪于天下?
可他毕竟败了,狄迈胜了,那巨轮终于从他身上碾过。他粉身碎骨,灰飞烟灭。若是今日不死——
就在这犹豫的一瞬,狄志扑上来,一把打开他手中的剑,让人将他缚住,带上了车。
被俘之时,距刘绍弃大同南下,已有整整一年了。
这一年之间,他四海为家,奔命不遑,不曾一夕安枕。等到今日,已是风尘满面,胡子拉碴,形销骨立,衣衫褴褛,几乎变了个人,狄志离近了瞧他,始终联想不起在葛逻禄见到他时的模样。
时隔数年,他再见到刘绍,无限感慨。
虽然都说刘绍当初是叛逃而走,可这几年狄迈始终不愿伤害于他,狄志深知自己这四哥的为人,若说他对仇人总能宽大为怀,狄广、贺鲁苍泉下有知,定然不认。
为此,对刘绍当日背叛之事,狄志始终心存疑虑,觉着其中或有隐情,可这一路上每次发问,刘绍都闭口不言。
狄志知道撬不开他嘴,也不再多打听,当即将他飞马押送去长安,向狄迈复命。
他拖延半年,迟迟不能得手,已屡遭狄迈申饬。
这期间狄迈几次想亲自东来,可陕西之务极多,他抽不开身,就反过来对他撒火,他每过几天就要挨一次骂,再不抓到刘绍,他以后怕是也不用再领军了。
如今总算擒到刘绍,狄志长松一口气,心道以后总算不用终日提心吊胆,能安安稳稳回长安去了。
早听说长安繁华,他还没亲眼见过,倒被狄庆给抢了先。
可谁知到了潼关,竟被人拦住去路。拦他之人不是旁人,正是狄庆。
狄志见他竟然带了人马过来,吃了一惊,问:“六哥,你这是要做什么?”
狄庆脸色阴沉,闻言冷哼一声,“听说你抓到了人,就在这车里是么?我瞧瞧。”说着就往车架处走。
狄志见他脸色不对,忙下马跟上。
狄庆掀开帘子,瞧见里面的人,先是一愣,不知这人是谁,可多瞧两眼,就认出刘绍来了。
刘绍闻声转头看了看他,乱蓬蓬的络腮胡子中间开了个口,“哦,是六王爷啊。”
狄庆霎时面色一变,拔刀就要上车,却被狄志拦住。
狄志知道他一向深恨刘绍背叛,不止一次说过要将他挫骨扬灰,早提防着他忽然出手,见他一动,赶忙从背后抱住了他,“六哥,你做什么!”
狄庆怒道:“放开我!我宰了他!”狠命一挣,从狄志怀里挣出来,要上车时,却又被从后面抱住。
狄志急道:“四哥说要把人全须全尾带回去,违者处死,你忘了吗?”
狄庆从几年前就看不惯狄迈对着刘绍时那般妇人之仁,对他那条莫名其妙的军令颇有微词,听说狄志押着人到了半路,就借着地地利之便,中道截杀,想在半路把刘绍砍死,生米煮成熟饭,到时狄迈看见尸体,见木已成舟,也不会再说什么。
至于什么“违命者死”,他倒并不放在心上。
他与狄迈乃是手足至亲,根本不信狄迈会为了这事重罚于他,至于取他性命,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天底下哪有为了一个叛徒,残杀手足兄弟的道理?
“老九,你别拦我,我今天非杀他不可!”
他杀心极强,虽然狄志与他力气相差无几,可这会儿却有些抱不住他,担心他当真杀死刘绍,会酿成什么大祸,忙喊道:“来人!还看着做什么,你们都是瞎子不成!”
狄庆也叫:“谁敢上前!”
“哗啦啦”一声,他带来的一千甲士拥上前来,把狄志所带人马围成一圈。
狄志为了快一日赶回长安,只携了数百轻骑,见狄庆要用强,也发了急,使劲抢夺狄庆手中的刀,“你等把人送回四哥那里,再处置不迟啊!快松手!”
“你他娘——”狄庆怒意更盛,舍了刘绍,同他撕打起来。
刘绍坐在车里,默然瞧着两人相斗,恍然明白,是了,自己当初是该自杀的。他之前想象不出,到了这个地步,与狄迈再度见面会是怎样光景,可现在他明白了。
恐怕还不如当时便死。
前番犹豫,错失良机,可眼前有个现成的后悔药,想反悔还不算晚。
刘绍瞧着两人斗了一阵,忽然开口,“九王爷,他想杀你就让他杀吧,不用拦他。”
狄庆见他胆敢如此挑衅,一时怒不可遏,头发几乎都要立了起来。刘绍又道:“你把刀扔给我。”
狄庆以为他是想骗自己的刀,哪肯中计,冷笑一声,对兵士喊道:“还不动手!”心想我抽不出手,让旁人去杀你,你有什么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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