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被人在心口间按了一下,手心里出了些汗,第一个念头是:刘绍不会让人发现了吧?
他随后定一定神。刘绍毕竟是鄂王世子,又被自己抓了俘虏,雍人即便发现了他,料来也不会对他如何,只会好声好气地把他送回长安。这样一想,担忧之情顿消,可随即心里漫起一种空荡荡的酸涩来。
他又扶着树慢慢坐下,心中暗暗打定主意,等刘绍到明天天亮,如果等不到——
他拿手在伤口上一抠,借着突如其来的剧痛,不再往后去想。
忽然,一道脚步声传来,狄迈这次没躲,反而踉踉跄跄地站起了身,向前迎了两步。
刘绍朝他走过来,身上换了一身粗布衣服,手里牵着一匹瘦马,见了狄迈脸上神色,愣了一愣,随后朝他扔过来什么东西,狄迈接在手上,才看见是套衣服。
“你那衣服又有洞、又有血,太扎眼了,换上这套。”刘绍把马拴在树上,又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我买了点伤药,你先上上。”
狄迈怔怔地瞧着刘绍,手上没动,“你原先的衣服呢?”
“当了。”
他又问:“你头上的簪子?”
“也当了。”
“那你的腰带、玉佩、如意,还有……”
“都当了啊,”刘绍指了指树旁的马,“别看这马瘦,但马太难买了,我以前都不知道,就这样的瘦马也得花不少银子,再说也得换点钱路上用。幸好刚才那个卖瓜大爷没要我那玉佩,不然还买不起呢。”
他说着,忽然“嗤”地笑了一声,“幸好平时臭美,身上值钱的玩意挂了不少,不然马都没有,凭两条腿走到草原,不得把腿走成半截?”
狄迈肩膀微抖,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刘绍看着他,忽然眼皮一跳,怀疑狄迈下一刻就要像琼瑶剧男主一样,一把把药掼在地上,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不!我不要!我是一个没用的男人!”
然后就该他心疼地扑到地上,把药拢起来,也大哭道:“你何苦摔这命根子!”
他想了一阵,摇摇头,正要安慰狄迈钱财乃身外之物,不要放在心上,就见狄迈沉默地解开衣服,把药粉倒在手上,然后一把按在了伤处。
刘绍“嘶”了一声,只觉自己身上同一个地方也疼了两下,连忙错开了眼,抱怨道:“你怎么这么糙啊,对自己也下得去手……”
狄迈仍不说话,默默换起了衣服。
他换完之后,把剩下的药揣进怀里,解开了马,转头哑声问刘绍:“走么?”
“你身体能坚持的话。”刘绍点点头,“正好夜里赶路,等白天再休息。”
狄迈爬上马,在身前留了地方,伸手习惯性地要拉刘绍。刘绍自然没让他拉,抱起瓜塞进他怀里,一跃上马,在狄迈身后坐下,推推他背道:“你往前去。我在后面,省得万一你栽下去了,来不及拉你。”
狄迈又沉默不语,往前挪挪。刘绍一夹马腹,瘦马就驮着两个人,晃晃悠悠地走了起来。
他先安抚着拍了拍马,又安抚着拍了拍狄迈,凑头上前问:“不会哭了吧?”
狄迈低声答:“没有的事。”
“那就好,”刘绍一笑,抬手向前一指,有意快活地高声道:“全军听我号令,今晚连夜赶路,人歇马不歇,奔袭洛南,杀他一个措手不及,驾!”
第010章 愿为并翅双鸿鹄(四)
事实证明,老天爷垂爱时,哪怕你咬紧了牙关,他老人家也能排除千难万险,想法撬开你嘴,非往里面塞进一勺子饭不可。
就这么样风餐露宿、缺食少药、日夜颠倒地赶路,狄迈身上箭伤竟然愣是自己长好了,没留下任何后遗症——只除了在他腰间留了两块消不掉的疤,日后刘绍每次摸到这里,都要嫌弃地轻啧两声。
榆林、大同一带是陆元谅的防区,刘绍对朝政就是再不上心,可陆将军这鼎鼎大名,总还是听过的,为着避开他,只得绕了远路,这一绕便多花了两个多月。
其实如果骑马的话倒用不了这么久,可二人先前买的那匹瘦马实在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只挨到延安就不堪重负,一命呜呼,刘绍他们又没钱再买第二匹,只得退而求其次,买了匹骡子轮流骑着,反正只要一直往北走就总能走到,只是早几天晚几天的区别而已。
好容易翻过长城,两人都已破衣烂衫,瘦成两根竹子,头发一绺绺地和着灰粘在一起,新长出的胡子无从打理,在嘴巴外面一圈一丛丛地自由生长——活像两个野人。
刘绍却很高兴,从山坡上大叫着跑下去,两臂张开,让风把衣服吹鼓起来,一溜烟就跑远了。
狄迈忙抬脚去追,好半天才赶上他,边跑边问:“怎么这么高兴?”
刘绍慢下脚步,跑得急了,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没有追兵……当然高兴。”
其实他们两个刚从商洛出发时,还偶尔会遇见盘查的军官,甚至有两次险些被他们抓住,等又往北走了差不多两个月,就再没遇见过了,一路上最大的敌人反而是吃不上饭。
他们两个人加在一块只有一把短刀,没有箭也没有马,最惨的是,也没有几个钱,买不起饭,也没法像之前一样打猎,碰上跑得稍微快点的猎物就只能干瞪眼,下一顿饭能不能吃到全凭运气,偶尔能打到东西饱餐一顿,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摘野果吃到吐,结果不到一个时辰,肚子又叫得打雷一般。
狄迈听他这样说,也十分高兴,跟着他放慢脚步,正要说些什么,忽然眼前一亮,“看,有条小河!”
刘绍也看过去,见果然有一条河,脚下忽然又有了力气,三两步跑上前,边跑边把衣服脱掉,随后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九月的塞北已经有了寒意,他一进水里就打了个颤,上牙磕着下牙,但全没有出来的意思,两手在身上使劲搓着,哆哆嗦嗦地道:“啊,我都成泥人了……”
因为太冷,他这句话说得一波三折,宛如唱歌。
如果放在从前,他试试水温,绝对不会下水,可这会儿也顾不上这么许多,只觉着浑身上下都被泥给包住了,好像皮肤外面结了层硬壳,好几个晚上他都梦见拿鼓槌在自己身上一敲,居然铮铮有声。
狄迈也脱了衣服下水,被冻得咧了咧嘴,见刘绍冻得嘴唇发紫,心疼道:“还是先别洗了,回金城再说吧?”
刘绍手上没停,“金城还有多远啊?”
狄迈一愣,“我……不知道。”
他离开家时只有几岁,只知道南下长安走了很久很久的路,金城长成什么样子他都已记不清了,更不用说还记得道路。
“哦,”刘绍失望道:“没事。碰见人再问路吧,就是不知道草原上容不容易碰到人。”
“如果碰见放牧的牧民,咱们借两匹马。”狄迈给他搓着背,动作有些囫囵,想快点糊弄完,给刘绍送上去。
刘绍一面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指挥他,一面往头上撩几捧水,“等到了金城,我打算把这头发剃了,都生虱子了,恶心死了。”
他活了两辈子——虽然两辈子加起来也没多少年——还是第一次知道虱子长什么样。
有一天觉着头皮实在痒得离谱,就伸手进去抓了一阵,忽然碰到什么活物在手指肚下面跳,他一愣,捏着那东西顺着头发捋下来,下一刻人已呆若木鸡。
过了好半天,他手指头用力,把虱子捏死了,安慰自己道:“我也是大雍王猛了。”
狄迈在长安八年,也知道汉人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听刘绍如此说,手上动作不禁停了。刘绍正觉着奇怪,背上忽然一沉,被狄迈一把抱住。狄迈把头埋在他颈后,闷声道:“别剃,我一只只给你抓。”
刘绍被他说得恶心,往他身上拍了把水,“你转过去,我给你也搓搓。”
狄迈摇头,给他送到岸上,“我自己来,你拿我衣服把身上擦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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