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不时有人放起烟花,照亮天空一角,噼噼啪啪地热闹一阵,然后戛然而止。最后一声响结束之后,天上总显得格外寂静,也格外的黑,纸屑烟灰簌簌飘落,随即也隐在暗处,直到过一会儿另一角天也被映亮。
不知道过了多久,烟花渐渐少了,好半天才能有一阵。街上灯火一丛丛暗下去,天上的星星就亮起来。
院墙那头,吆喝声、笑声,还有醉酒后的喊声全都慢慢听不见了,游人乘兴而返,各自回家,想赶在天亮之前沉沉睡上一觉。
秋风送来几声梦呓,极偶尔有更夫经过,梆子声回荡在街巷间,从南到北,长长长长地去得远了。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天上星星也黯淡下去,到了一天中最黑的时候。
刘绍那只柚子灯里塞的蜡烛燃到了头,摇晃几下,嗤地熄灭,小院中骤然暗了一半。
随后,狄迈的那只也跟着灭了,于是剩下一半也暗了下去,院中再没有一点光。
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风声就变得极响,瑟瑟地拂动叶子,有时有叶片被吹落,掉在地上,轻轻的“喀哒”一声。忽然一阵大风吹来,吹得人衣摆扬起,钻入衣袖,开人襟怀,四面里松涛澎湃,如同潮落潮生。
狄迈蓦地出声问:“冷吗?”
“不冷。”刘绍答。
风渐渐小了,从东边的屋脊上头泛起一抹白,随后自东而西,一点点把天上的晓星抹净了。晨光映亮朝云,给庭院中的松针阔叶都镶上金光。两人却仍在椅子上躺着不动。
直到又过一阵,远处又传来一阵梆子响,挑担卖馄饨的人在府门外吆喝着走过,刘绍坐起来,问狄迈:“吃么?”
狄迈一愣,赶紧也坐起来,“吃。”
刘绍就起身去买馄饨。
门房刚刚起床,漱过了口,仰头呜噜呜噜两声,哗啦一下吐在花盆里,见刘绍这么早就要出去,忙放下杯子,给他开门,双手抱着门闩抽出来,搁在旁边,推开一扇钉门。
门轴处发出长长一道沉重的铜声,把清清冷冷的早晨敲了一敲。
刘绍叫住卖馄饨的老头,和他买了三碗馄饨,一手端着一个碗,另一碗拿不下,想叫门房过来帮忙,一回头就瞧见狄迈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险些撞上他,吓了一跳,两只手里的馄饨汤上下一抖,泼出来些,幸好馄饨还都安然无恙。
狄迈从他手中接过这两只碗,在他手指上面瞧瞧,没说什么。
刘绍转身把另一只碗拿起来,正要回去,就听馄饨老头在后面喊他:“吃完的碗可记得还俺!放门口就行,一会儿俺回来拿。”
“哦,好!”
刘绍来这边十来年,还是第一次自己买街边的馄饨吃,头一次知道这个规矩,要是没有这句提醒,吃完之后大概真就把他的碗给顺回家里了。
馄饨老头看他虽然从王府里出来,但却买自己几文钱的馄饨吃,也只把他当寻常家丁看待,说话时自然而然,全无局促,虽然收了碎银子,找了半天才找开,却也没起疑心,无意中瞧见了狄迈一眼,还嘀咕了声,“咦呀,小胡。”狄迈也没在意。
刘绍拿着馄饨碗回到院子里,搁在石桌上面,狄迈也有样学样,把两碗馄饨放在他那碗旁边,问他:“怎么买了三碗?”
刘绍坐在石凳上面,捧着一只碗,拿勺子捞起一个馄饨,已经吹了起来,“两碗是你的。”
他没告诉狄迈,其实昨天晚上自己听他肚子叫听了一宿,每次叫过之后,狄迈就偷偷看他,他拿余光瞧见了,怕引狄迈尴尬,也不转头,装作没看见也没听见,几次都囫囵了过去。
后来院子里黑下去,风声起来,就听不见了,也看不见狄迈那两只一会儿瞧过来一次的眼睛。
他想狄迈昨天晚上提着酒来找他,是想和他一块吃饭,过来的时候饿着肚子,又一宿没睡,估计一碗馄饨不够他吃,特意给他买了两碗。
狄迈闻言没说什么,也坐在石凳上面,闷头吃了起来。
吃前几个时,刘绍还觉着很香,吃到后面就觉着不大好吃了,凭着惯性又吃了点,剩下几个漂在汤里,他意兴阑珊,一面拿勺子拨拉着,一面等狄迈吃完。
狄迈刚吃完一碗,第二碗还在吃,一声不吭,把头埋得很低,只露了半只额头和一只鼻子给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刘绍瞧着他,心中忽然想:孰轻孰重,真有的掂吗?他连看狄迈饿两顿肚子都看不过去,临要走时,怎么敢看他那两只眼睛?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一夜当中,他有多少次想要起身走到旁边,向着那两只看来的眼睛吻过去——什么都不管了。
狄迈吃完自己的之后,把刘绍碗里剩下的几个也给打扫干净,甚至把三只碗里的馄饨汤都给喝了个一干二净,然后站起身来,低声道:“我先回去了,已经误了上朝的时辰……晚点来看你。”
刘绍瞧着他这般风卷残云,不像是饿了两顿,像是几天没吃过饭,一时有点惊讶,却也没问,把碗摞起来递给他,“帮我放门外吧。”
“嗯。”狄迈接过,“那我先走了。”
他借了刘绍府里一匹马,带上侍卫,刚走了两条街,就下马把馄饨连汤一起吐了,按着肚子半天没敢动上一下。
他有几年没有和刘绍坐在一起吃过早饭了,可惜胃糟烂得厉害,吃得一多就受不了。
吐过之后,胃里还是疼,他却挥去旁人,踩着镫子,一咬牙又上了马。
他之后又上过朝、见过大臣、批阅了些本该交给狄显的奏章。刘绍却没有他那些杂事,等他走后,就回去蒙着脑袋睡了一觉,直睡到下午时才起。
他还惦记着昨天在街上遇见的那几个吴宗义的亲兵,不知道他们见到自己和狄迈一起走在街上,这会儿是不是已经走了,于是换了身衣服,特意去街上闲逛。走了一阵,却又瞧见他们,先暗暗松了口气,随后便觉惭愧不已。
吴宗义的亲兵和他本人就是没有十分像,这石头般的性子也最多只差个一二分。
刘绍不动声色地在他们身上瞧瞧,忽然想起当年他刚回雍国时,吴宗义明知道他不是什么雍国忠臣,那封密信也根本没他的事,却还是千方百计替他遮掩了下来。
他当时不知道原因,后来时间长了,慢慢也就清楚了,清楚之后,却一直装傻,再没有提过这事。
那几个亲兵显然已注意到他身边有葛逻禄人暗中护卫,并不上前来,只远远跟着他。
刘绍心中有了底,不动声色,在外面逗留一阵就回家去了。
第二天中午他又出了门,去一间店里吃饭,没有坐在楼上雅间,反在一楼厅里找了个靠近门口的座位,侧对着门外坐下,点了两个小菜,还要了壶酒,自斟自饮,好像颇为闲适。等喝干了酒,把菜也吃了个七七八八,满足地叹一口气,撂下筷子,随后招呼小二付钱。
交过钱后,趁着小二在他身前走过的功夫,他把袖口间一张早就写好的纸条放在了杯子底下,随后抬起杯子靠近自己的一角,在桌上轻轻磕了三下,就起身离开,一切如常,没向后面再瞧去一眼。
第三天时他再出门,看见吴宗义那几个亲兵各个都在腰间扎了条黑带,和他在纸条中写的一模一样,看来用这个法子联络他们还算可行。
之前他计划在席间控制住周宪,事先同吴宗义商讨过许多暗号,约定他在席间如何如何,吴宗义收到信号,便即带兵一拥而入。
虽然后来都没用上,但当时的那些约定,吴宗义的亲兵也清楚,没想到这时反倒派上了用场。
之后的十几天里,刘绍没再联络过他们,出乎意料地,狄迈也没再来找过他。
等到半个月后的一个晚上,鄂王府已经关上了门,却被人敲开,狄迈又提着一小壶酒进来,放在桌上,看着刘绍,第一句话便是:“我找到你说的冢山了,原先是一座叫二头山的小山。朝廷新制作了地图,已经发去各地,以后全国上下,无论夏人雍人,一律也都改叫新的名字。”
刘绍本来已换过衣服,坐在床上,闻言愣了愣,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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