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这里,忽然喉头一滚,又咽下一声,死死抓着刘绍两只脚腕上的骨头,不肯撒手,陡然间神情一凛,像是想到了法子,可开口时却还是向他发问:“什么都可以,你告诉我,好不好?”
刘绍错开了眼。他没什么看别人为了自己要死要活的癖好,更不愿意瞧见眼前这么一幅神情,尤其不想看它出现在狄迈脸上。
如果他不爱狄迈,甚至恨他,见他痛苦至此,大概会觉着幸灾乐祸,可惜他不是。
他爱狄迈,就像狄迈爱他,丝毫不短上一分,即使到现在也是一样。狄迈或许不知道,不然不会这么抱着他的脚,露出一副天要塌了、他人要死了的表情。
但刘绍自己知道,因为现在他喉咙发涩、胸口发紧,被握着的两只脚腕也正嗤嗤地发着烫。
“放开我吧,我要穿衣服了,很冷。”
过了一阵,刘绍终于开口,最后却只说了这样一句。
狄迈说“什么都可以”,可两人谁都知道,到了这个份上,又哪里真的什么都可以呢?
刘绍错开眼睛。在下定最后的决心之前,他不愿意把自己的内心透露出一点,他怕只要透露出来,就再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狄迈当真松开他,可随后一跃出水,把他扑在地上,整个人紧紧压上来,湿漉漉的胸口贴在刘绍本来已经被风吹干了的身上,又将他打湿了一遍。
他看着刘绍,不去吻他,也不松开他,只拿自己的身体像这样牢牢地压着他。
在他一生当中,无论是父皇刚死、他身受重伤的时候,是十四年前差一点同刘绍天各一方的时候,又或者是多少次交战正恶、矢下如雨、命悬一线之时,他都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无助。
在他得意之时,拥雄师数十万,所向披靡,无往不利,自谓可堑山堙谷,无所不能。可这会儿他额头冰凉,一双手别说降龙伏虎,就是想握一握拳头也不可得。
他不知道,仅仅在半个时辰之前,刘绍还任他抱着,也抱着他,就和从前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可为什么眨眼间的功夫过去,刘绍却又把他远远推开,直推到千里万里之外?
他看着刘绍的眼睛,后背打了个冷战,在这一刻忽地明白过来——刘绍不恨他,反而还像从前一样爱他。可只要刘绍转过身去,他就再不会回头对自己瞧上一眼了,无论自己再做什么,都没法改变。
就像当日那滚滚黄流,奔腾南去,浩荡不歇,既不会为谁停上一瞬,也永远不可能为谁倒流。
他忽地哽咽了一声,几乎落泪,垂下头埋在刘绍颈间,两手顺着他的胳膊爬过去,摸到他的手,哆嗦着手指插进他的每一只手指缝中间,小腿缠住他的小腿,严丝合缝地和他贴在一处。
他摸着刘绍的手指,那十个指头都已生了茧子,把昔日无数年月的柔软全都包在后面。
那是刀尖上滚过的武人的手,不是刘绍的,不该是他的……他这会儿正在哪儿呢?
他想问刘绍,他要丢下自己了,是不是?可是不敢开口。他怕刘绍回答,更怕他不回答。等到这个时候,才明白原来人伤心到了极处,胸口像被什么扯着,又像被掏出了什么东西来,还像被压成薄薄一片,身上没有半点力气,连喉咙和舌头也都是软的。
他不能想象刘绍丢开他,就像丢下件曾经心爱的旧衣服。
多少个夜里,他发疯般想念刘绍,竟夜不能成眠,多少次,他拿手指在地图上的一座座城池上划过,怀着期盼、怀着自命不凡、怀着些得逞的恶意,满意地瞧着刘绍同自己越来越近,一次次畅想再同他相见的那天,结果反把他越推越远。
老天!他把嘴唇放在刘绍的颈窝上面,就像五年半之前一样,再一次浑身颤抖地想,你怎么敢这么待我?
刘绍忽然推开他,向旁边侧一侧身,坐了起来。
狄迈任他像是脱下一件衣服般,轻而易举地脱下自己,任自己的胸口离开他的胸口,十根手指也离开他的指头缝,直到被搁在地上,也始终没有什么反应。
刘绍对他的顺从有些讶异,伸手从旁边拿来衣服披在身上,低头道:“你也知道我。虽然在我身边留了些人,城门也有人把守,但我真想要走时,这些也未必有用。我留在这里半年,不代表以后也不会走,除非你把我拘押起来,派人严加看管,不然兴许哪一天,我就跑出去了。”
他不怕打草惊蛇,反而故意这么问狄迈,想见他作何反应。狄迈全无半点歇斯底里,反而没有什么表情,仍就着被他放在地上的姿势仰面躺着,低声道:“你放心,我再混账,也不会做这种事。”
刘绍心中一松,沉思片刻,系好衣服,又摸来裤子穿上,见狄迈还没有动作,问:“不冷么?起来穿衣服了。”
狄迈轻轻答:“我起不来。躺一会儿缓缓再起。”
刘绍不知道他忽然这是怎么了,一时怀疑他是故意装病,但瞧他脸色惨白,不由吃惊,摸摸他手,又凉又软,好像没什么力气,弯腰抱着他坐起来,也觉他身上发软,没有骨头似的,估计自己一松手,他就又要滑下去,于是只好抱着他,一只手在他背上拍拍,“这是做什么?身上哪难受么?”
狄迈坐起时,露出几分痛苦之色,可随后就松开眉头,勉力缓下面色,低头靠在刘绍肩膀上面,两只手慢慢举起,扶在他的腰侧,“没事,就是胸口发紧,一会儿就好了。”
刘绍有些困惑,抬手轻轻按他颈侧,摸着他心跳杂乱,不懂是怎么回事,但也觉着不好,没再动他,仍抱着他,让他靠着自己。
他之前和夏国的太医聊过一阵,知道狄迈没有什么心疾,也不知道现在是怎么了,正思索间,就听狄迈道:“你还没说……”
他这会儿开口,显得有点有气无力,仿佛生了什么重病, “我要怎么做才行?什么都行,你再想想,再给我些机会吧。”
他低了低头,轻轻道:“求你了。”
刘绍愣愣,随后胸口间像被什么一按,蓦地被攥紧了,一瞬间感同身受,疼得明白过来。
他张开嘴,却没出声,下意识地抱紧了狄迈,过了好一阵,慢慢道:“等你好点吧,那时咱们再……好好谈谈。”
第132章 道是无晴却有晴(七)
刘绍给狄迈背上披了件衣服,就这么抱着他坐了好一阵,狄迈才慢慢放下扶在他腰间的手,自己坐了起来。
刘绍问:“好点了?”
狄迈应了一声,没再追问刚才的事情,低头默默穿起了衣服。
刘绍见他没问,隐隐也松口气,替他把裤子递了过去,自己先站起来,朝狄迈伸去只手。
狄迈抬头愣愣瞧他片刻,随后借着他力站起,顺势拉着他手不放,低声道:“找到马就先回去吧,单独在外面待久了,可能会有麻烦。”
刘绍点点头,心中却想,从前两个人来这边怎么胡天胡地都没人管,不担心这个、也不担心那个,想去哪里,骑上匹马就去了。
不像现在,出行都要有护卫跟从,府里也要戒备森严,稍有疏忽就会“有麻烦”,而且不是寻常麻烦,一出事就往往性命攸关。
斗鸡走犬十四年,反而未必不比现在更好。
两人所骑的马十分温顺,虽然没系缰绳,但并不离开主人身边太远,仍在两人下马不远处悠闲地吃着草。
刘绍先跳上马,看狄迈脸色还很差,一时有点怀疑他能不能上马,犹豫一下,打算一会儿见势不好,跳下马扶他上去。
狄迈却对自己那匹马瞧也不瞧,扶着马鞍跃起来,一下跳上马背,坐在了他身后。
像这样不踩镫就上马,别说病了,寻常人就是健康的时候也十有八九做不到。刘绍几乎又要怀疑狄迈刚才是在装病,忽然腰间一紧、背上一热,被他从后面抱住了。
狄迈喘得厉害,头靠过来,把自己挂在他身上,低声道:“让我抱一会儿吧,以后也许就没法这么抱你了。”
他说得十分可怜,刘绍听出这话半真半假,背对着他撇了撇嘴,却也不戳破,只道:“那你牵好另一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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