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就要立狄志为帝,在此之前,需要与辛应乾等人通气,今日见他,便是为了讲明此事。
他来之前问过刘绍,刘绍说让他干脆自称身体不好,无力再忧勤国事,故而想要放权以颐养天年,狄迈没有应下,只道:“我看着说吧。”
他心中另有打算。
早在数年之前,他除掉狄广、狄雄,刚得志的时候,就想把刘绍拉到台前来,让他名著一国,让众人都识得他,甚至还想过为他一变祖制,让他大大方方站到自己身边来。
可惜他这雄心生出还没有两天,就得知了刘绍被雍人俘虏回去的消息,于是便没了下文。
再之后草草五年多过去,他伤心尚且不及,自然再不会想起此事。
到了如今,雄心绕指,也不再想着这些了。只是天下总得有二三人知道,刘绍不是降而复叛、叛而又降的反复之人,更不是什么被夏国摄政王看中的男宠。
这些话他不可能昭告天下,但对着几个“托孤”之臣,总还是要捅破窗户纸,把话说个明白的。
辛应乾在椅子里摇晃一阵,只觉头顶嗡嗡作响,心里纵有千百个念头,这当口也转不起来。
他疑心狄迈在说笑话,可知道他从来不是会说笑的人,况且看他脸色,威严深沉,绝无半点笑意。
他又疑心是自己听错,可狄迈接下来又说了很多。他越听越明白,也越听越糊涂,听到后来,已再无可疑——
狄迈当真是要放着皇位不要,解甲归田了!
天呐!
他太阳穴上猛地一跳,如遭重锤,几乎昏死过去。
自从他投顺以来,就把狄迈视作明主,心中坚信他迟早有一日能承天景命、丕承正统,开不世之功,混一区宇,大骋雄才。
自己这从龙之臣,到时也能附骥而上,奕世富贵自不待言,只盼异日能够垂名竹帛,称颂于后世,让后人每一读史,见“辛应乾”三字,对他这堂堂开国宰相,都向风慕义、钦羡不止,如此也算遂了平生之志,不枉在世上这一遭。
狄迈与他,不敢比古之明君贤相如鱼得水,那也是雄主能臣一时相逢。
他在雍国时不得志,到了狄迈身边,便即披肝沥胆、竭智尽忠、焚膏继晷、苦心经营——或许有时还有那么一点谄媚,但也只为能辅佐明主,以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岂有他哉?
他就像是那得志的范雎,一朝佩了秦国的相印,就要抖一抖翅膀,惊煞雍国那些个有眼无珠的魏齐。
可是——
他听不懂、想不通、也绝不相信狄迈正和他说的这些。
九十九步已走完,眼看着只差这最后的一步,至尊之位已是近在咫尺,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顿住脚步、反往后走?
古往今来,为着这个位置,多少父子、叔侄、兄弟不惜反目成仇?
不说别人,就说狄迈他自己,不也是杀了叔叔、杀了那么多个兄弟、还差点被人杀死,才终于走到今天的么?
他会舍下这一切,去当个山水闲人,无兵无权地了此一生?
他只要再向前一步,那是怎样地权势煊赫!从此往后几百几千年,后人读史,必当绕不开他这一笔!
可他这时悄无声息地退了,反不及完颜亮,不出数十年,便会如尘埃散尽,再无踪影,早知今日,先前又何必争来争去了?
辛应乾嘴唇抖了一阵,耳鸣声渐渐小了,艰难问道:“王爷此言……可当真么?”
狄迈看着他,“绝无戏言。”
辛应乾闻言半张着嘴,随后慢慢合上了,随后,他不顾在狄迈面前失仪,慢慢抬手抱住了头。
狄迈说要他辅佐狄志,可狄志哪里及他雄才大略于万一?他辛应乾辅佐此人,又能干出多大的事?
他忽然就懂了那句“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心中猛然一拧,几欲洒泪,却听狄迈又道:“此外还有一事。我欲在解甲之前,暂时休兵,换雍帝退位。”
辛应乾怔怔抬头,听见他那“休兵”二字,已没法再多吃惊一分。
他忽然明白,自己相从狄迈数年,自以为号准了他的脉,以为放眼全国上下,谁也比不过他,可今日才知,自己岂有一天看清了他!
世上不是没有痴情种子,当年汉宣帝不也是故剑情深,不立霍光之女,而立糟糠之妻为后么?可也总不至于为了她把皇位丢在一旁,当真同她去做什么贫贱夫妻吧。
狄迈到底在想着什么?世间岂有他这等人?天呐,一人与天下孰轻孰重,当真有人掂量不清么?
刘绍就是再如何,也无非就是一副骨头一张皮,两只眼睛一张嘴,又怎样了?他那一身上下十几斤骨头、几十斤肉,比一国的君位还要更重不成?
辛应乾缓过一阵,虚弱道:“不知王爷此举何意?”
“我意——”狄迈缓缓开口,只同他说了一半。
他刚才听闻刘绍要逼雍帝退位时,虽然与他相识多年,闻言却也大吃了一惊。
刘绍少时就常有些惊人之语,私下里谈及雍帝,从来不像雍国其他人那般对其敬若神明,后来到了葛逻禄后也是一样。
旁人见了皇帝,总是纳头便拜,刘绍也是,可每次他跪下去时,狄迈都知道他一定正在暗地里使劲撇嘴。
后来刘绍率军替雍帝守国门,狄迈以为他从此便决心改做雍国的忠臣了,可今日听他此言,他对雍国皇帝又岂有半点敬重?
他微一沉吟,刘绍却答:“我率军作战,是为雍国守土,不是为了雍帝。”
“百余年前,先祖筚路蓝缕,以开国疆。传至他手,他全不珍惜,如今山河破碎,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多少士卒死伤盈野,他又岂能不任其咎,继续安安稳稳坐在高位上,日日笙歌管弦,颐养天年?”
狄迈听他言语之间只说刘崇,有意不提及自己这夏国摄政,不禁默然无语。
刘绍说到这里,蓦地冷笑一声,随后就敛去了神色,显得刚才那声冷笑像是一把尖尖的刀子,从旁边忽然亮出锋芒,在人身上扎了一下,又即刻退回鞘里。
“我在他手下为官时,就有除他之意,只可惜旁人都怀着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心思,我有心无力,最后只得杀洪维民了事。”
“如今你兵势强盛,虽然西线不顺,可东线已席卷山东。雍帝身在东南,必然震恐,唯恐你兵锋南指,解定方等守不住江淮,要敲碎他那刚做没两年的太平梦。”
“你若陈兵在他头顶,派使者做足了姿态,再放出要增兵的消息,威胁他若不退位,不日就将大举南下,让他无容身之地,我看以他那畏你如虎的性子,十之八九会答应退位,赶紧把皇位传给儿子了事,这样也免得万一事有蹉跎,他落下个亡国之君的恶名。”
“如此虽然杀不了他,可我也算是了了最后一桩心愿,哪怕他只是做做样子,仍当太上皇掌权,我也心甘了。”刘绍话锋一转,“至于为何我说,对夏国也算是件好事……”
他也不卖关子,靠在床头,对着狄迈侃侃而谈,“一来,国有长君,社稷之福。刘崇再如何,也做了二十年的天子,手段圆熟。骤然换了新君,即便位置交接得再稳,也要缓上一阵。”
“他若是想当太上皇,仍然在背地里掌着权柄,时间稍长,他儿子怕不会依,总要明争暗斗一阵。逼他退位以后,无论他放权与否,都好让你夏国趁机渡过你走之后最乱的这阵。”
“二来,如今东西两线战事频仍,两军将士没有一天安枕,休兵议和,乃是两国之福,非惟对雍人有利。”
“我没有劝你罢兵之意,你走之后,打与不打,那也不由得你了;况且像这般南北割据,必不长久,谁想要消弭兵乱,都只是一厢情愿而已。这一纸和书虽然签下,可也只管眼下,古往今来这所谓的盟约都是说撕就撕,作不得数。”
“日后无论是雍是夏,谁先腾出手来,一定还会动兵,不是我吞了你,就是你吞了我,总之必不会相安无事。你也不必担心你临走之前挖了这坑,把狄志给困进去,从此伸不开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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