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见他走近,便站起作了一揖,“见过吴将军。”
吴宗义也还了一礼,喘气有些急,忙道:“世子怎么来寒舍了?请坐!”
刘绍没坐,忽然注意到吴宗义衣服上的褶子还在,显然是刚换了身新衣,心中困惑了下,但装作没看见,又道:“先前全靠将军在阵前搭救,我才得以重回父母之国。当日在将军营中,我身无长物,又回来得匆忙,没来得及好好感谢将军。正巧将军也回来长安,便特意备上了区区薄礼,以谢将军相救之恩。”
吴宗义向他搁在桌上的礼物看去一眼,又转向他道:“不妨事,不妨事,多谢,多谢!世子快请坐!坐!”
刘绍坐下来,忽地一晃神,想起十来年前他刚来到这边的时候,落水被吴宗义救下,也是像这样提着礼物到他府上道谢。
吴宗义那时比现在年轻许多,一张脸涨得通红,手足无措,一晃这么多年过去,竟然又是这样,两人一左一右地坐着,中间一张桌子,桌上摆着谢礼,吴宗义不知为何显得很是坐立不安,他自己也次次心怀鬼胎。
刘绍如今二度登门,已不像之前那样担心让人看出异样,暴露身份,被人当成什么邪祟给干掉。
他早就无缝融入,游刃有余,不忙着直入正题,先漫无目的地同吴宗义闲聊起来。
他同吴宗义聊起他的军营,聊起自己启程之前见过的几个将领,聊起自己回长安的路途多么遥远,吴将军也是沿着同一条路快马赶回,一定更是车架颠簸,舟车劳顿,说他回京第二天,还没来得及好好休息一下,就被皇帝召见,当真辛苦非凡,又说陛下一向体谅大臣,不是有要事相商,一定不会如此。
一副燕国地图慢悠悠展开大半,还剩下最后一圈,谁知吴宗义忽然自己抽出了刀子:“世子是想问,陛下传召,都问了我些什么吧?”
刘绍一愣,知道再拐弯抹角就没有意义了,于是点点头,“不知将军可方便说么?”
吴宗义盯着他,既没摇头,也没开口。
刘绍开始时还大方同他对视,后来不知怎么——大抵是心虚,又或者是什么别的,默默错开了视线,装作打量屋中陈设,两眼尴尬地乱转,手先把着椅子扶手,过了一会儿,放在腿上。
吴宗义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引得刘绍看向他。
随后刘绍就瞧见那张一贯显得有些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就像大理石板上裂开一道缝隙,“世子想知道,自然言无不尽。”
刘绍心道:他果然肯说!随后下一个念头就是:好像“言无不尽”这个词,他以前说不出来,看来他这两年读了些书,居然也能拽文了。
吴宗义早在大同时,就收到洪维民的来信,信中问及他对北伐的看法,他写好回信,谁知刚发出两天,就又收到诏书,让他回京问对,诏书旁附着洪维民的另一封信,说陛下仿佛也有北伐之念,加上自己在陛下面前美言,称他“熟知虏事,精明干练”,陛下这才同意召他进京询问情况。
信中的暗示十分明显,吴宗义又是洪维民一手提拔起来的,因此前一天回京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他府上拜访。
他没来得及说出多少自己的看法,因为洪相当头便说,北伐之意,自己也是赞成的,还意有所指地嘱咐他明天好好对陛下回话。
太详细的经过,他没有和刘绍讲,只是隐约透露出洪维民的意思。
刘绍心说:可惜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今天一早,吴宗义就进宫面见雍帝,雍帝果然问起他北伐之事。
吴宗义心里知道,陛下和洪相说北方正为了夺位群龙无首乃是一厢情愿,但他更知道,如果直言说出,不惟是在陛下兴头上泼了冷水,在洪相心里,也将被彻底扫地出门,于事无补不说,如果新换上的人只知道一味逢迎,局面还要更糟,于是并不直言反对,只是在言语中提及北伐的一应困难。
他决心使出缓兵之计,说现有边军不足以大规模远征,需要从中原抽调兵力,需要粮饷,需要兵器,需要衣物,士卒需要训练,需要银钱,需要一年多的时间……
眼瞧着雍帝脸上渐渐露出不耐之色,他不敢再说,只得把话又往回圆。
他当然知道,放任不管,夏国只会一天强过一天,动手需得趁早。
可比起倾举国之兵匆匆北上,他认为更应该像前面几次一样不断出兵袭扰,同时各地加强守备,等夏军南下,将其困死在长城之内。可看雍帝的神色,反而愈发变得不咸不淡的。
雍帝等他说完,不置一词,只让他回去后好好想想,思虑仔细了,再上一道奏表,详陈北上的一应困难和一应所需,随后就拂袖而去。
听说他回去后便对左右抱怨,说自古以来,那些个边将来到朝廷,有一个算一个,就只知道没完没了地要兵要饷,有时为了这个目的,还会故意夸大敌人,以期把朝廷唬住,要什么给什么——这些话还是洪相告诉他的。
周宪是内廷之人,服侍雍帝数十年,深受雍帝倚重,洪维民与他交好,等雍帝话音落后不久,就从他那里得知消息,随后便转述给了吴宗义,既是爱护,也是敲打。
吴宗义自然会意,忙说自己知道奏章该如何写,只是——
后面的话他没来得及说,洪维民从他嘴里听到了“只是”两字,当即便翻脸怒斥,问他是不是翅膀硬了,打算另觅靠山。
吴宗义连忙赔罪,恳切道:“集结大军北伐实有困难,恩相力主此事,万一将来出了差错,陛下降罪,如何是好?学生只能先将困难对陛下说在前面,让陛下他老人家自己决断,日后恩相也好有回旋的余地。”
洪维民见他确有忠心,口气缓和下来,“哪有还没打仗,就先想着打输的?你先前得胜,给我好好地长了脸,再打两场胜仗,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胜仗还怕多么?实话告诉你吧,北伐之议,的确是我力主,无论如何需要促陛下早定决心,你说的一年实在太久,最多给你几月,等到今年秋天,草黄马肥,不正是出兵的好时候么?”
“你怕新募来的士兵没有训练成军,还怕粮饷供应不上,嗯,我也知道你的这个顾虑。你大可以先把大军开出去,在边境厉兵秣马,在哪里练军不是练军呢?兴许遇到一二敌人,打两场仗,还能成军得更快些。至于粮饷,自然是尽量给你想办法,等打起来了,你也可以取食于敌嘛,那葛逻禄人还能都饿着肚子打仗不成?”
他指出吴宗义提出的问题都不是问题,随后话音一转,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有困难,但谁没困难,你以为我这个坐镇中朝的就容易吗?多少人盯着我的位置!那荀廷鹤——你不需要考虑别的,回去好好想想如何对陛下回话。这仗不但要打,而且要大打、要打胜!你可明白?”
吴宗义没话讲了,谢恩退出,回到家里,坐在桌前,摊开奏章,开始苦思冥想,一个字也没憋出来,正烦闷间,就收到下人通报,说鄂王世子来了府上。
这会儿,鄂王世子正坐在他的对面,听他转述了陛下和洪相的最后这番话,一时有些呆愣愣的,一声没吭。
吴宗义也不再说,在旁边默默瞧着他,右手下意识地摸在茶杯上。
刘绍呆了片刻,心中寻思,还是得想个法子,快点回到葛逻禄去,不然就凭着这样的皇帝和宰相,他怕将来迟早有天,血溅到他身上。
太可怕了!
他轻咳一声,回过神来,见吴宗义瞧着自己,又愣了愣,手下意识地抬起来想往脸上摸,幸好忍住了,怕自己如果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问起“你做什么盯着我看”、“我脸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事态会向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于是只装作没有发现,又问:“将军的这些苦衷,何不试着对荀相说说?”
吴宗义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刘绍随后反应过来,自知失言——他刚才怎么忽然犯傻,吴宗义是洪维民的小老婆,要是让洪维民知道他背着自己脚踩两只船,私下里劈腿了荀廷鹤,岂还得了?
他赶紧往回找补,“我同荀相有些交往,将军若是不弃,由我将这些苦衷转述给荀相如何?料来荀相定然会在陛下面前据理力争的。不过将军放心,转述时的尺度我会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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