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身上没有什么病苦或是衰老的痕迹,仍显得雄姿风发,引人心折,可他看着自己时,总在不经意间露出一丝忧郁之色。
刘绍忍不住想:这是因为我。
“来看看,还认识吗?”狄迈在前面停住脚步,转回身来。
刘绍回神,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跟着他一路走到了马厩,面前有匹白马,是他在葛逻禄时常骑的一匹,名叫照夜白,脾气很臭,从来不贿赂它就不给人骑。
那马似乎还认识他,一见他靠近,便即踢踏着四蹄,像是要从木栅后面跃出,见挣脱不开,又从马厩后面伸出头来,两只硕大的鼻孔张得圆了,不住朝他喷出热气。
刘绍摸摸它头,它就一甩长鬃,昂首向天萧萧地咴鸣一声。
刘绍伸手过去,在它脖颈间又摸了两下,没有说话。
狄迈从旁道:“还有好几匹你常骑的马,我也让他们赶下来了,这会儿还在路上。还有好些给你买来、你还没来得及骑的,也在一处,和皇帝那一行人同一天到,等到了之后,我让人送到你府上。你的黄马老了,换这些骑吧。”
刘绍收回手,下意识地低了低眼睛,随后笑笑道:“我现在还要这么多马做什么?”
“总之是你的马。”狄迈道:“你要是不便,可以养在我这里。”
说完,他拍了两下手,随后不远处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再然后是哒哒哒的脚步声,最后是几声犬吠。
刘绍呆了呆,转回头去,见到三条大狗朝着自己飞奔过来,两条细犬,一条黄犬,一眨眼的功夫就跑到他面前,扑到他小腿边上,时不时站立起来,扒住他的膝盖,往上蹦跳,又松开他,落回地上,围着他不住转圈。
三条尾巴摇得像是要断掉似的,三只脑袋使劲仰着头看他,三只喉咙里一齐发出“嘤嘤”的鸣声,似乎怕他不懂,又时不时矮下头低吠两声,叫过之后,又来抱他的腿。
刘绍蹲下去,三条大狗就扑上来,前爪抬起,扒在他的肩膀、后背、膝盖、大腿上,湿漉漉的大舌头不住舔着他的脑袋,兴奋的喘气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刘绍被舔得睁不开眼,下意识地耸起肩膀、缩起脖子,两手举起来,几乎一动也动不了,过了好一阵才眯起眼睛,摸摸这个的脑袋、摸摸那个的背、握一握这个的爪子,撸一把那个的尾巴。
三条狗皮毛光滑,被养得极好,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已长了好几岁,几乎是老狗了。
好半天,他才站起来,问狄迈:“你把小火它们也都带来了啊。”
“嗯……”狄迈叫来人,很快就把狗牵走了,忽然低声道:“犬马尚且有情,何况是人呢?”
刘绍原本正在抬袖擦脸,闻言狠怔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默然以对,过了一会儿,忽地叹一口气。
他这一叹气,那让人无所措手的沉默仿佛被击得碎了,露出几分狄迈一向最熟悉的柔软。
狄迈心中一动,盯着刘绍的那两只眼睛,脚底下向前迈出一步。
随后,像是有一根线牵着他的胸口,他半是不由自主、半是试探地,慢慢向刘绍靠近过去,嘴唇凑近他的嘴唇,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眼睛在自己眼前一点点放大,最后填满他的全部视线。
已经很近了。
他听见刘绍的鼻息,感受到从他两片嘴唇间传来的热意,不自觉地微微侧头,鼻尖避过他的鼻子,嘴唇颤抖起来。
他看到刘绍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的动摇。这一刻,像在夜里点起了两支蜡烛,就看着温暖的火苗在那两只眼睛当中静静烧着,照得他心中亮起一角,背上猛地一热。
但随后,一双薄薄的帘幕垂下来,将那两点火苗掩在后面。刘绍闭一闭眼,将头向后仰去,在这最后的时刻避开了他。
“狄迈,”他说,“这阵子你先别去我那里了。”
狄迈不答,两条手臂抱在一起,压在胸腹间,一点点弯下了腰,喉咙里发出一道响,再听时却听不见了。
刘绍愣了一阵,随后才明白他是犯了胃疼,下意识地抬了抬手,一狠心又放了下来。
狄迈却将他的手一把捉住,拉过去压在肚子上,弓着腰抬头和他说:“刘绍,我疼得厉害。”
刘绍抽了抽手,却反被攥得更紧。
狄迈像是生气了一般,拉着他手,忽然不要命地往肚子里按,靠在他身上,又大声说了一遍,“我疼得厉害!”
刘绍就不再试着抽出手了,顺着他的力气,一动不动地按在他胸腹上面,另一只手从他肩膀后面环过去,轻轻地揽住了他。
狄迈使劲靠着他,险些把他推得后退两步,过了一阵,偏过头嗳了声气,到最后时隐约有些水声。
果然,下一刻他猛一弯腰,哇地一声吐在地上,随后又接连吐了好些口,身子一点点矮下去,到最后半蹲在地上,脑袋深埋下去,松开刘绍,两手又都横在身前,拿大腿压着。
刘绍蹲在旁边,在他背上一下下轻拍,借着灯笼的光低头看去,地上除去他刚吃的那一口外,就只有些晶亮的液体,不由得暗暗皱眉,不知道狄迈做什么要空腹喝那么多酒。
过了不知多久,呕吐声渐渐缓下来,狄迈仍低着头,忽然问:“是因为那个乞丐吧?他对你说了什么?他是吴宗义派来的人,是不是?”
刘绍一愣,忽地会意。
原来狄迈是以为他和白天见的那个乞丐私下里做了什么约定,或许还以为他用不多时就会下定决心逃出城去,不再回来,无怪今天他一进门就觉着狄迈好像有几分奇怪,倒亏他能不声不响地自己忍那么久。
“不是啊……”刘绍从后面捋着他的背,安慰他道:“他只是来刺杀我的。”
狄迈猛地回头。
“回房间里说吧。”刘绍站起来,两手托着他腋下,把他往上提了提,“你想知道,我就都告诉你。”
第125章 满地芦花和我老(五)
刘绍提起狄迈,带着他一块往房间中走。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狄迈不让旁人搀扶,一路上都靠在他身上,靠得严丝合缝,简直针扎不进、水泼不进。
刘绍被他从右面靠过来,甚至走不了直路,走几步就要往左偏去,使劲往右挤一挤,才能回到路中间。
况且狄迈身材高大,比他还要高出几分,像这么靠在他身上,还要微微弓腰,小鸟依人是不指望了,楚楚可怜也多少有些无稽之谈,幸好刘绍始终让他靠着,一只手扶在他肩膀上,一直没有松开,甚至还在心中暗想:他吐得手都凉了。
等进到屋里,灯火大亮,忽地照出些黑暗中感受不到的窘迫。
刘绍扶着狄迈坐回床上,就松开了他,稍稍离远了些,却也没去椅子上坐,也坐在床边。
狄迈没再强要靠他,也没再拉他的手往肚子上放,自己坐着,拿手按着胃,问:“怎么回事?”
刘绍也没瞒他,把昨天与那乞丐所说的话一五一十全讲了出来——只除了那人问他为什么不肯跑的那几句。
狄迈听得心中惊骇,既想不到刘绍会对他如此坦诚,又不敢想刘绍昨天居然在鬼门关前转过一圈,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他安排的那几个护卫,都是吃干饭的?
和刘绍一样,他从前也全没想到会有人如此深恨刘绍,仿佛他多么十恶不赦——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他既震怒,又后怕,还隐隐约约有几分甜蜜。胃里绞得越发厉害,像是拧成一个结,等刘绍说完许久,他都没有说话,只是把腰又弯下去些,手向身体里面压得紧了。
刘绍看他两鬓都是冷汗,也不知道能做什么,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呆愣愣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捋了捋他的背。
狄迈没有反应。刘绍又挪了挪,坐在他边上,摸了摸他压在肚子上的那只手,问:“疼得这么厉害啊?要不要找大夫来?”
狄迈摇头,顺势倒在他身上,反手握住他手,闭上眼道:“你宁可让我不去你那里,也不让我给你增加护卫。”
过一会儿又吸着气问:“你很怕欠我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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