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下方贴着薛晨文在校期间重要考试的成绩、参加的主要学生活动,以及毕业前的实习情况。陈争调查过很多和学生有关的案子,这样完整细致的学生档案很少见,足以见得周院长做教学组长时有多用心。
“坦白说,我到现在还不相信薛晨文做得出这种事。”周院长将泡好的茶放在陈争面前,“他一直是个很轻松的人。你明白真正的轻松体现在一个人身上,是什么感觉吗?”
陈争没回答,这个问题他其实比谁都清楚,以前他就是个很轻松的人。
“做什么都不需要顾及太多,在法律道德许可的范围内随心所欲。”周院长说:“说起来简单,但真正能享受这种偏爱的人少之又少。薛晨文就是其中之一。我五十多岁了,半辈子都在和学生打交道,很多,可以说绝大多数学生说着喜欢教学、想要成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但并不是真的喜欢当老师,而是被动地做出功利的选择——我不否定这种选择,我们每个人都是功利的。薛晨文不一样,他喜欢教书,有教书的天分,而且不必考虑养家糊口,他是自由地选择这份职业。所以我很难想象,他会害死他的学生,而且是以那种荒唐的理由。”
陈争说:“我们这次重新调查,也是发现这案子还有一些疑点,当年受客观条件限制,没能找到答案。”
周院长愣了下,“薛晨文有可能不是凶手?”
陈争指了指档案的末尾,“你在这里写道,是你推荐薛晨文去洛城兴宁中学实习?”
陈争比谁都熟悉洛城,兴宁中学是洛城乃至整个函省都排得上号的重点中学,尤其是高中,每年都会送大量学生去海内外知名高校。薛晨文实习的正是兴宁中学高中部,那是个比南溪中学初中部更高更好的平台。
周院长点点头,用遗憾的口吻说,他手上有很多资源,能够推荐学生去不错的学校实习,但本着对学生、学校负责的宗旨,他从来不会胡乱推荐。当时兴宁中学给了他两个名额,他初拟的名单上有五个学生,之所以选定薛晨文,是因为薛晨文这三年来展示的轻松也许能够更快适应兴宁中学堪称窒息的竞争环境。
他找薛晨文谈,薛晨文很高兴,一个劲感谢,保证自己一定会好好干,留在洛城。那天时间充足,他和薛晨文在谈完正事后聊到人生规划。薛晨文眼睛亮晶晶的,说自己也在想办法去洛城实习,之前考虑过兴宁中学,但门槛实在是太高了,可能去不了,所以联系了另外两所中学,正在等通知,这下得到他的推荐,简直太惊喜了。
周院长感到有些奇怪,薛晨文几乎不会和别人竞争什么,更别说找关系争取实习机会,对薛晨文来讲,留在桐洲市,回南山市,和去洛城都没有太大区别。
“怎么这么积极?”周院长随口问道。
薛晨文笑得很幸福,“我家里人在洛城创业,我也想一起过去,帮衬帮衬。”
原来如此。周院长没再多问。不久,薛晨文就和其他去洛城实习的学生一同出发了。许多在校优秀的学生到了实习单位都会出状况,周院长格外关注他们这些走出去的学生。另一位去兴宁中学的学生成绩比薛晨文还好,但适应不了,心理都出了问题。薛晨文却一如既往地让人放心,兴宁中学跟他反馈,“你又给我们送了个好苗子来。”
他放下心来,操心其他学生去了,没想到后来兴宁中学突然跟他说,薛晨文终止了实习,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大感不解,联系薛晨文,薛晨文在电话里抱歉地说,自己正在家乡的南溪中学实习,考虑了一段时间,还是想回家。
他失望归失望,但不是不能理解,念家是人之常情,更何况薛晨文本就是个随心所欲的人。他还特意去了解了南溪中学,发现这学校资本相当雄厚,正在到处挖老师,不久肯定会成为重点中学。
临到毕业,薛晨文回到学校办手续,那是周院长最后一次见到薛晨文,觉得薛晨文身上少了些学生的朝气,整个人收敛了不少。这也正常,毕竟是已经实习了大半年的人了,被现实敲打过,哪还会成天傻乐?
薛晨文向他道谢,继而道歉,说自己最终还是选择了南溪中学,辜负了他的期待。他反而安慰薛晨文,说在哪里当老师都一样,老师出师了,就要对学生负责,而不是对母校。
一晃十多年,周院长已经两鬓斑白,遗憾再一次翻涌,“我后来老是想,是不是我坚持让他去兴宁中学,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我真是想不通,南溪中学的环境到底坏到了什么地步,才会让他那样的人做傻事?”
陈争在心里否定了周院长的看法,导致薛晨文杀人的并不是南溪中学的环境,是外面的某个因素改变了薛晨文。薛晨文说家里人去洛城创业,但据他了解,薛家的商业版图从来没有扩大到洛城,以薛晨文对家族生意的排斥,他似乎不可能为了薛家而选择在洛城工作。薛晨文对周院长说的“家里人”可能只是一个借口,他是为了另外的人去洛城。
陈争问:“薛晨文在校期间和哪些同学关系比较近?”
周院长喝了口茶,摇摇头,“不是我不想回答你这个问题,是薛晨文对所有同学都一视同仁,没有大众眼光中的‘密友’,他就是那种性格。”
陈争又问:“他和校外的人来往多吗?”
周院长这次回忆得有点久,“我记得他有个亲戚来看过他几次,跟他年纪差不多,但比他矮一些,应该是他弟弟。”
周院长已经记不得这位“弟弟”的长相,只说是个文质彬彬的人,和薛晨文应该是同一类人。
陈争想到全老师提到的出现在快餐店的男人,有没有可能,他们是同一个?结合薛晨文一直没有女朋友,这个“弟弟”也许是他的男朋友?他所谓的“家里人”,正是这位男朋友?
但当年警方挖掘薛晨文的人际关系,并没有男朋友的存在,他们那时已经分手?薛晨文因此选择了南山市?好像也说不通,因为薛晨文是在回南山市工作之后,全老师才看到那位来接薛晨文的男人。
“冒昧问个问题。”陈争说:“你给每个学生做了这么一份详细的档案,在他们身上一定倾注了很多心血。据你观察,薛晨文有没有可能并不喜欢女生?”
周院长僵住,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是说,薛晨文是个同性恋?”
陈争郑重道:“目前有线索指向这种可能,而这个可能又会影响我们后续的判断。”
周院长站起来,背着手在办公桌前来回走动,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他站定,紧皱着眉说:“我想起来一件事,大一还是大二的时候,学校里搞了一次为同志发声的活动,参与的人有男有女,阵仗很大。以前我们没这么开放,就是现在,这种活动也很敏感,我们怕引起学生矛盾,很快叫停了。我记得薛晨文就在其中。领导很生气,起初说要查是谁组织的,不能在校园里这样搞。但查来查去,好些优秀学生都参与了,处罚都不好下达,后来不了了之。我想过薛晨文是不是组织者,他在人缘和金钱上都有这个能力,现在你要这么说,那就更有可能了。”
周院长不安地问:“那如果薛晨文真是同性恋,和他后来杀害学生有关联吗?我知道现在社会上比较排斥同性恋当老师,但我们并没有硬性的规定。”
陈争心里已经隐约有了一个推论,但还需要更多线索来佐证。离开函省师范学院之前,他安慰了周院长几句,并且带走了能够带走的资料。周院长叹着气,“我还是没有教好学生啊。”
陈争本来打算立即去洛城,但洛城和桐洲市离得比较远,赶过去也天黑了,只得暂时留在桐洲市,梳理梳理想法。
函省师范大学和函省警察学院都在老城区,陈争沿着一条落叶街道边走边思索,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警院门口。昔日斑驳的校门已经重新装修过,很是威严气派。接近傍晚,不少完成一天学业的学生走出校园,在附近的餐馆用餐。
陈争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大学时光,那时学校管得很严,在大四之前,他们这些准刑警都不能随意出校,有事必须离开的话,得缠着辅导员要出门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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