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赛是在周日下午,井飞飞提前半小时交卷,第一个出了考场。
周一上午数学课上了一半,教导主任脚步匆匆,把田磊叫到走廊上说了几句什么,田磊十分严肃地在门边喊:“井飞飞,你给我出来!”
“怎么了啊?”白知景拉着井飞飞的手,“飞,他突然叫你干嘛啊?”
“没事的,”井飞飞拍了拍白知景手背,笑了笑说,“知景。”
这一个多星期,这是白知景第一次见到井飞飞笑,井飞飞眼圈下一片乌青,活像是熬了几个夜没睡似的。
“我和你一起出去。”白知景不放心地起身。
“真的没事,”井飞飞握着白知景的手,握的很用力,眼底泛起一点水光,“知景,我的心愿都完成了,我没有什么遗憾了。”
“赶紧出来!”田磊不耐烦地敲了敲门,“我已经打电话叫你爸来学校了!其他同学这节课自习!”
教导主任在走廊上双手叉腰,看样子烦躁的很。
“知景,这个给你。”井飞飞从书包里摸出一个小钱袋,塞到了白知景手里,接着就离开教室了。
井飞飞这家伙怯懦得很,走路总是弓着背,见了谁都是畏畏缩缩的样子,但这次他走出教室的背影却非常挺拔,像是一株傲立的小树,挺拔的让白知景觉得有点陌生。
白知景的眼皮忽然重重跳了一下,他看着井飞飞被田磊和主任带走了,低头打开那个小钱袋。
里面是五张话剧票——《歌德巴赫的猜想》。
第二节 英语课上完了,井飞飞没回来;第三节物理课过去了,井飞飞还是没有回来。
白知景总觉得忐忑,偷偷在抽屉里给宋宝贝发短信,说飞飞惹事了,连家长都叫来了。
宋宝贝回信说不会吧,飞飞那种三好学生能惹什么事儿?
“反正等会儿下课咱去行政楼那边瞄一眼,飞他爸也来了,我怕那个虐待狂又要打飞飞......”
白知景低着头往手机里打字,还没按下发送键,操场上忽然传来一阵混乱的尖叫声,紧接着是乱七八糟的跑动声。
“跳楼啦!有人跳楼啦!”
第99章 另一个地方
井飞飞交了一张白卷。
这是市级的奥数选拔赛,全首都每一个学校只允许出两个人,限制非常严格。名额宝贵,他却生生浪费了,校领导大怒,一通电话把井承永叫到了学校。
“你为什么不做题?”
“你到底怎么想的?这个比赛多重要你知不知道?”
“整个学校都对你寄予厚望,你太让人失望了!”
苛责和质疑像雨点一样砸在井飞飞身上,瘦弱的男孩靠在教导处的窗边,始终低垂着头不发一言。
直到井承永开着电动车赶到一中,抓着井飞飞的头发强迫他抬头,质问他:“你交白卷了?为什么?啊!”
井飞飞嘴唇颤了颤,盯着井承永的双眼问:“你为什么骗我?”
“我骗你?”井承永怒不可遏,下意识抬手想摔井飞飞巴掌,但他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在学校,他还需要在外人面前维持他含辛茹苦的慈爱父亲形象,于是装出一副痛心的样子,“飞飞,爸爸养大你多辛苦,就是为了你出人头地,你发挥再失常也不该交白卷啊!你这样对得起老师们和领导们吗?”
“你、为、什、么、骗、我?”井飞飞一字一顿地说,“为、什、么、骗、我。”
井承永一怔,他从没有在儿子眼睛里看到过这种情绪,他养出来的儿子一贯是懦弱、胆怯的,任他打骂羞辱都不敢反抗的。可现在,就算隔着厚厚的眼镜片,他也能看见井飞飞眼睛里的憎恨和偏执。
“你骗我说我妈妈不要我,是因为我太笨了她才不要我,只要我出息了,只要我变成天才,她就会回来找我,”井飞飞胸膛起伏着,眼圈渐渐泛红,“可你骗我。”
井承永瞳孔一震,忽然猛地掐住井飞飞脖子,咬牙切齿地说:“你见到那个臭婊子了?啊?你去找那个贱人了?”
办公室里其他老师见状大吃一惊,赶忙上来拉开井承永:“飞飞爸爸,教育孩子是好的,但不能动手啊,体罚还是要不得的,要讲究方式方法......”
井飞飞靠在墙边,浑身紧绷,双手紧紧攥成拳,手背上青筋根根突起。
——妈妈怎么可能不要你啊飞飞,只是我再不走,我就要被那个畜生打死了!
——我想回来找你,我要把你带走,那个畜生拿着菜刀去找你外婆,说我要是再来看你,他就要杀了我全家,那把刀就架在你外婆脖子上,我跪下去求他,给他磕头,他就是不放了我啊......
——妈妈常常去你学校门口偷偷看你,在小区门口等你回来看你一眼,妈妈知道你成绩很好,很乖,真的,妈妈为你骄傲。
——妈妈现在有新的家庭了,叔叔人很好,你有了一个小弟弟,两岁多了。井承永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我再嫁的消息,三天两头去骚扰我,要杀了你弟弟......我实在受不了了,飞飞,妈妈实在受不了那个人渣了,我下个月就要出国了,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当天才没有用,拿到全国奥赛第一名没有用,把“mom”这个单词纹在心口没有用,写在孔明灯上的愿望也没有用。
他十多年的努力全部建立在一个虚假的前提之上,导致参数取值范围出现了错误,无论如何都得不到正确答案。
井飞飞不怎么会系鞋带,筷子用不太好,也不懂该怎么和人打交道,别人都羡慕他早慧,他却觉得自己比猪还笨。他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内心秩序,他可以为了钻研一道数学题一夜不合眼,可以为了反省自己数学为什么只考了148分彻夜难眠,可以为了“让抛弃他的妈妈回来见他一面”忍受十几年的体罚和折磨。
现在他一直恪守的秩序被打乱了,他觉得自己像一根紧绷的弦——
“噔!”
弦断了。
井承永或许爱他,或许不爱;他妈妈或许爱他,或许不爱,又或许更爱另一个儿子。
那还有谁来爱他呢?
井飞飞冥思苦想,他必须要重新搭建他内心的那套秩序,否则他就会喘不过气,所见的任何事物都是颠倒的。
他想了整整一周,只有哥德巴赫还爱他,只有他挚爱的数学还爱着他。
如果他再不找到哥德巴赫,他就会在由氮气、氧气、稀有气体、二氧化碳以及其他物质组成的空气里窒息而死。
他必须找到哥德巴赫。
-
白知景在学校花坛边坐了很久很久,不知道坐了多久,久到晚自习的高三生来了又走了,他还坐在那里。
宋宝贝打电话通知应许,应许赶到一中陪白知景,和他挨着肩膀坐着。
“应小许,”白知景单手撑着下巴,问说,“你说飞他咋想的啊?我是弄不明白了,他连死都不怕,他还怕活着吗?”
“我也不太明白,”应许喉头发涩,“也许飞飞比我们想的都还要有主见。”
“得了吧,”白知景嗤了一声,“就他那逼样儿还主见呢?我俩前天上午一起买包子,我要酸菜豆角的,他也说要酸菜豆角;我说那我不要酸菜豆角了,来个猪肉大葱吧,他说那也给他换成猪肉大葱,这还能叫有主见呐?”
白知景说着说着就笑了,应许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揉了揉白知景的脑袋:“那是他和你好。”
“我感觉我以后再也不想去那家包子铺了,”白知景忽然哽了一下,沉默片刻后才说,“再好吃我都不会去的。”
“好啊,那就不去了,以后都不去。”应许说。
白知景点了一下头,又讷讷地问:“你是医生,那你说跳楼痛不痛苦呢?”
当然痛苦,着地的那一刻不会立刻死去,内脏破裂,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向大脑求救,大脑已经预见了死亡,却无能为力了。
“不会的,”应许垂眸说,“对飞飞来说,他只是飞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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