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处河道乃是一处支流,河床浅薄,三息之后,金玉开浑身湿透地爬出河面,凌霄和沈晏清却不见了踪影。
多讽刺,北域的秘境竟然就在这儿。
金玉开进不去,原因他自己知晓。
他站在河面,看这银装素裹封锁千万里的北域,这条永不冰封的清江仿若千年间静静流淌的时光,宁静而美丽,波光粼粼的河面映着的也仿佛不是这座死寂的冰原,而是千年前繁华未曾衰败的过去,那里温暖、富庶。
时间像这条河流般没有边际地蔓延,像在往下流动,也像在向上蜿蜒。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金玉开一掌悍然打在对面冰壁上,听得一声迸裂巨响,山崩地裂。他盛怒到了极点,一掌先发,一掌又至,足足打了十八下,地动山摇雪崩如涌之时,却头也不回,面无表情地沿着河道往上走。
沈晏清见到雪坡下的小河时,并未将它和陈芳婷口中的清江联系起来,只当是今天不免要当一回落汤鸡了。心中预设了自己将要被淋湿浇透,别的还没想过,人跌进了河里,骤冷寒颤,手忙脚乱时也容不得他多想。
清江看着平静如镜,河底湍急非常,他双脚触不到底,直直往下坠。再往下,冻冷的水就变得像疾风的中心一般,开始旋转。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秘境,以为是自己出了幻觉,眼睛睁不开,能拧碎人骨头的风一刻不停。忍着剧痛,他在狂风的中心翻滚,高度的眩晕让他分不清现实还是幻觉,伸手去摸,触及到的雪因为体温瞬间融化成水。
他心头一惊,河里怎么会有雪。
但他很快没法思考了,极度的寒冷中,他反而开始觉得炽热,几乎要透不过气来,让产生了一种炎热到要被融化的错觉。
沈晏清以为自己要死了,没死在大魔头金玉开的手上,竟然因为一时脚滑,命丧北域,他真是要哭笑不得。
看来人生向来如此有迹可循,即使重来一回,也不见得能过得好一些。
正当沈晏清以为自己要在这无止境的坠落和温感失常的错觉中死去时,他触到了底。
他先是触及到了雪山的高坡,这里同样堆积了很厚很厚一层的雪,沈晏清从最顶上滚落,玉簪子早就丢了,大朵如棉絮般的雪粘在他的衣袖、发丝间,他也是滚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还有的救,情急之下,顾不得想自己明明掉进了河里,怎么又会出现在山上,急忙在手上汇集灵力,试图黏住什么使自己停止滑落。
但他失败了,体内的灵力相当的滞缓,像是有什么法则压制了他使用灵力。
来不及思考,再一块坠落的石头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腿上。
这阵剧痛比之先前他在半空体会到的狂风更要强烈,沈晏清本能地蜷缩起来,滑落的雪裹挟着他滚进了一处凹陷的坑穴,随即更多的雪掉进了这处坑穴中。
因为有雪垫着的缘故,在滚进坑里时,他只觉得自己的腿疼,随他一同滚落的大雪覆盖在沈晏清的身上。
沈晏清叫痛地张开嘴,吃到了一嘴的雪,疼得直掉眼泪。
远处有踩着雪的脚步声在靠近,沈晏清正疼得蜷缩在雪地里打颤,像只被捕兽夹夹住脚可怜兮兮的雪狐,他缓慢的转过头,凌霄走过来拨开覆在沈晏清身上的雪。
凌霄觉得这个场景、这样的事情,似乎在他的生命中已经重复过许多次了。
但就像总有人会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两次的那样,他尽职地抚去沈晏清身上的雪。沈晏清眼眶红红的,连眼睫毛上都压着雪,呼吸间吐出的湿热雾气带点甜滋滋的沁香,把他的眉眼都拢上一层白纱般的朦胧。
见沈晏清寒颤未止,凌霄问:“冷吗?”
问完,凌霄哑然失笑,久别重逢第一句,他怎么问了这么个没有用的问题。冷,自然是冷的。凌霄说:“当我没有问吧,我知道你冷。”
凌霄又问:“为什么跟着金玉开走了,为什么不来找我?”
其实沈晏清从始至终没有听清凌霄的话。
雪蒙住了他的耳朵,他断了一条腿,剧痛麻痹的当下,浑身都提不起劲。他动了动嘴唇,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像被霜雪冻哑了喉咙一样,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凌霄蹲着瞧他,这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瞧不出心疼。
被雪冻住了那么一会儿,木木呆呆的沈晏清睁着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一眨眼,眼泪就掉了下来。
凌霄道:“好吧,我不问了。你不想说就不说了,我带你去暖和的地方,只是这一次我不准你再逃了。”说着,他微略弯腰抓着沈晏清的手,绕过他的脖颈揽住沈晏清,将人拦腰从雪地里抱起。
一路上沈晏清都安静得不像他自己,山路走到一半,凌霄低头一看,才发现沈晏清靠在他胸口,因着才哭过的缘故,湿成一缕一缕的睫毛垂着,在因为寒冷凝了一层微微的白霜,鼻子、脸颊上都透着湿热的潮红,已经累得睡着了。
过了山腰,再往下的路好走了许多。
沁洲虽一如既往的被大雪覆盖着,但城内并非荒无人烟。绕过两座雪丘,一望无际的雪原上林立着一两座高楼。
最高的楼被称作“远客来”,牌匾上的朱砂鲜艳,想来才换上没多久。
进了高耸的酒楼,屋内暖和许多。
壁炉里烧了火,木柴被烧得噼啪作响,身上落的雪化得很快,酒柜后有个掌柜正在噼啪地打着算盘。
紧闭的木门一开一合,风夹着雪吹进楼里,掌柜坐直身子,看见一个身量极高的男子抱着人进了门。他眯着眼睛,想看清怀里那人是什么模样,但凌霄将沈晏清捂得很严实,只能看到几缕乌黑的长发被雪水粘湿贴在衣物上。
“啊,凌霄道长,你竟然还活着呢。这么多年,你上昆仑剑宗学艺拜师,我还以为你死在外头了。”掌柜瞧了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算自己的账簿:“只剩下一间房了。”
“嗯。”凌霄道:“就这间。”
掌柜指着沈晏清问:“是他住?”
凌霄纠正道:“我俩住。”
说着,掌柜抱怨起来:“最近几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来了不少外乡人,他们去不了别的地方,只能住在我这里。”
掌柜絮絮叨叨的说:“最近来的外乡人都很奇怪,你可要小心点,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怪得很。就说昨天的外乡人吧,夜里咋咋呼呼的跑进我房里,说有怪物,有白色的鬼影子缠着他掐着他的脖子,他呼吸不了要死了。”
“我打着灯上楼一瞧,他房里空荡荡的,哪里有鬼。”
“结果到了早上那帮外乡人又闹开了,说昨天撞鬼那外乡人竟自己拿腰带绑在房梁上,嘿,吊死了。死也别死在我房里啊,真是晦气。”
“雪应该夜里就能停了。”掌柜从抽屉里摸出一把钥匙,递给凌霄。
凌霄接过钥匙,却没先走,问道:“最近城里多了什么规矩吗?”
“没啊,和从前一样。”掌柜说:“哪来那么多的规矩。”
凌霄说:“好。”
掌柜给他的钥匙上写了房间的号码,地字五号房,照掌柜的意思,恐怕就是昨天夜里吊死的那个倒霉鬼住过的房间。这是好事。
上楼的阶梯就在掌柜的酒柜后。
凌霄才走过楼梯的一半,掌柜叫住了凌霄:“不过要说的话,倒是有一点要说。送饭的小二见了尸,那小子没见过自杀的死人,手忙脚乱的跑出来,一时脚滑,从楼上摔下来,成了一滩肉泥,也死了。晚上记得下来吃饭,错过了时间,就要饿肚子了。”
凌霄淡淡地应了一声。带着人上了楼。他将沈晏清先平放到了床上,撩了沈晏清的裤腿去看,见到他左腿处果然一大块瘀血乌黑,两块骨头错开,小腿软榻。
他若不及时救治,将来寻了能改骨复脉的灵丹妙药倒也治得好,只是这些日子沈晏清免不了要吃苦了。
凌霄怎么舍得沈晏清吃苦,他先错骨按正,再用药油活血化瘀,寻了两根树枝削平绑在沈晏清的腿上,想着没有灵力,恐怕要过上好几个月沈晏清才能行走如常了。
但这总会好的,算不得什么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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