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赌赢了,她会自由的。
她小幅度调转身形,悄悄对着沈明恒磕了一个头。
多谢您,太子殿下。
第173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30)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 女试的筹备工作和《新夏律》的修订都稳中有序地进行,万幸登闻鼓没再响过。
朝臣们提心吊胆上了几次早朝,每次下朝时都要长出一口气, 有种再度活过来的感觉。
这天早朝刚结束, 朝臣们下朝归家,刚走出皇宫便见远处车马粼粼。
好奇地问了一下,就听说是高增回来了,罗正业也被押解回京。
高增回来了。
意味着陛下又要开始杀人了。
朝臣们神色复杂地对视了一眼,皇宫门口也不敢多言,只好勉强露出一个微笑, 拱手道别,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归家。
……这朝堂, 又要动荡一段时间了。
沈昱在御书房接见了高增。
沈明恒没在, 他觉得这种时候,沈昱应该会想要自己处理。
沈昱翻看着高增呈上来的供词, 墨色晕染的字迹全是血迹斑斑的罪孽。
大概是祝云奚上诉的时候他已经生过一次气, 现在情绪要平静许多。
沈昱不疾不徐地看完,忽而开口问了一句:“他认罪干脆吗?”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高增道:“求饶、卖惨、暗杀、强词夺理、寻人顶罪,无所不用其极。若非陛下赐下的尚方宝剑, 臣去请了凉州州牧出兵襄助, 差点便要死在并州。”
一个已经卸下所有官位的地方豪强, 居然能差点杀了朝廷命官,还逼迫他们动用了军队。
沈昱面色不变,说不出对这个答案满意还是失望。
他沉默了片刻,重新将供词拿了起来示意高增过来取, “带上证物证言,去找崔护吧, 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高增应了声“是”,见沈昱没有别的吩咐,便躬身行礼退下。
沈昱在空荡荡的御书房里坐了一会儿,起身换了件衣服,独自一人出宫。
曹长海与喻季元试图跟上,被沈昱阻止:“朕一个人去天牢走走,稍后便回,不必跟。”
两人犹豫了片刻,迟疑道:“是。”
沈昱不引起注意地到了天牢,见到了铁链缚身、神情憔悴的罗正业。
大概是进京这一路上他吃了些苦头,鬓角发丝凌乱,脸上也有些微的擦伤。
看见沈昱到来,他有些惊讶,从铺着稻草的地上爬起来跪好,板正地行了一个礼:“参见陛下。”
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静,不见崔护所说的疯狂。
比起记忆中辞别离开京城时的模样,罗正业变了许多。他胖了许多,肚子也大了起来,像极了他们从前深恶痛绝的豪绅。
沈昱静静地看着他,半晌,他问:“朕可曾亏待你?”
罗正业俯身,“并无。陛下待臣,情深意重,仁至义尽。”
沈昱负手站在囚牢外,隔着木质栅栏的门,任由罗正业将自己低入尘埃。“为何背叛朕?”
语气中多少有些困惑。
他是真的不明白,他虽然抠门,对满朝文武不算大方,给他们的赏赐和俸禄都很吝啬。但他自认对那些老伙计,尤其是已经致仕的开国班底们并不差。
就说当初罗正业辞官,为了给他衣锦还乡的排面,沈昱专程赐下远超规格的赏赐。
罗正业并不缺钱不是吗?
罗正业低垂着头:“陛下,臣从来没想过背叛。”
假使陛下需要,他依然可以提枪上马,即便年老动作已经不再敏捷,至少他还可以用命去当一次防线。
他心如此,从未改变。
“一开始……”罗正业红了眼眶,“他们来给臣接风,送了臣一道菜,臣没有拒绝。”
小小一碗,用了二十只鸡,只取每只鸡身上最嫩的一块肉。
而这些鸡都是用新鲜鱼肉喂养长大的,连喂给鸡的鱼肉都只取鱼腹部的小块肉。
只为了这一碗的享受,背后的消耗不计其数。
时至今日,罗正业其实回想不起来当时那碗鸡肉是什么味道了,只清晰记得他听到做法时的震撼——他在纸醉金迷的京都也待过几年,用尽他所有想象,也想不出世上还有这样的奢华享受。
那天出于虚荣,出于不想让人看低了他,出于不想破坏他的接风宴……出于很多很多的理由,他没有拒绝。
后来就是银票、金子、美人。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他不得不帮对方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
只是当时以为举手之劳无足轻重,等反应过来时,已是积重难返,再不能回头了。
他莫名其妙就强占了百姓的良田,他不敢声张,怕富贵荣华化为虚无,也怕死。
大夏的官员三年一次升迁变动,并州州牧、知府都曾换过人。
这次,在宴会上送出一道小小菜肴的,换成了他。
罗正业勉强笑了笑,他在高增抓捕他时极力反抗试图活命,可进京之后却忽然老实了下来。
——他知道沈昱的为人,因而不奢望得到饶恕。
人之将死,没什么好隐瞒的,更何况对面是他的陛下。
他近些年来作恶多端,然而面对陛下,总希望自己还是那个正气凛然的罗将军。
罗正业道:“陛下,臣不敢欺瞒,臣如今确实愧悔难当,只是倘若重来一次,臣大抵还是要让陛下失望的。”
沈昱不答。
罗正业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利益就是这么神奇,天然就能联结起一个团体,哪怕他们此前素不相识,哪怕他们之间有难消仇怨。就好像……陛下,臣有段时间很担心东窗事发,后来臣发现,所有知道这件事的官员都闭口不言,即便臣没有与他们打过招呼,没有送过贿赂,即便臣与他们曾经是政敌。”
他苦笑:“臣就是个普通人,侥幸得陛下亲眼,才得以建功立业。臣带兵尚可,但面对这种温香软玉,臣委实……没有半点招架之力。”
沈昱让狱卒打开门,在他对面席地而坐,“为何?”
罗正业一阵恍惚。
这样近的距离,让他很轻易地回想起了从前。
且就让他,为他的主公做最后一件事吧。
“因为他们不敢。”罗正业说:“许多官员在任期间两袖清风,致仕后便开始奢靡无度,这已经是一种潜规则了。臣不过是其中一例,陛下,甚至臣的所作所为不是其中最过分的。在朝的许多官员对此也心知肚明,因为总有一天,他们也会致仕。”
罗正业组织了一下语言,缓慢地说道:“陛下,您总不能让他们一辈子兢兢业业,对吧?他们若是告诉了你,那他们之后如何享福呢?而且……毁了这条康庄大道,道上的其他人可不会放过告状的人。”
沈昱面色看上去平静得很,仿佛早有猜测:“所以没人愿意说,也没人敢说。”
罗正业低下头:“是。”
沈昱起身,“朕知道了。”
他掸去衣摆上沾着的稻草,转身打算走出囚牢。
“陛下。”罗正业叫住他。
沈昱停住脚步。
罗正业道:“臣不是唯一一个。”
他又提醒了一遍。
而后他再次跪伏,以额触地,“臣得拜将封侯、荣归故里,全赖陛下恩德。臣恭送陛下,愿陛下万寿无疆,臣于九泉之下,犹感天恩。”
沈昱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提步走出了天牢。
*
陛下失踪了。
一直到宫门即将落锁的时间,说是出去走走的陛下都没有回来。
擅自打探陛下踪迹是死罪,弄丢了陛下也是死罪,曹长海与喻季元急得不行,最终还是找上了沈明恒。
沈明恒表现得很是冷静,“不要对外声张,暗中遣人去找,别担心,父皇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他不会离开京城的。”
理智告诉他沈昱不会有危险,以沈昱的身手和才智,没有人能在京城不引起任何动静地把他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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