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方轻鸿穿着浣花剑宗的道袍,老伯虽不识上修界诸多门派,却也知那都是神仙般的人物,因而恭敬的尊称他为真人。
最难得的是,眼前这位俊俏的年轻道修,不像传闻里形容的那样视凡人如蝼蚁。他就像普通人般蹲在自己跟前,不用居高临下的角度,而是面对面,坦诚的平视。清澈的目光泛起柔波,任谁见了,都要道他一句慈悲心肠。
老伯忍不住,就说起了过去。
前些年战乱,他两个儿子被征兵,都死在了远方的沙场。马革裹尸还,多好的愿景啊,然而现实更多的,是无数战士作为孤魂,被永久留在了他乡。而这只是苦难的开始。
听闻噩耗,老伯的妻子郁郁而终,三场白事,加上老伴的要钱,更让这个本就不富裕的家赤贫如洗。而老伯之子生前正当壮年,现在没了,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还有两名才嫁过来没几年,就守了寡的儿媳。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没了青壮年撑门面,很快就有人欺上头来。
老伯的两名儿媳正值青春,面白秀气,当地乡绅之子见色起意,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支使家丁,将在河边洗衣的两人劫去!
老伯上门去寻,却被家丁打了出来,瘸着腿去县衙击鼓鸣冤,谁料知县同当地豪绅沆瀣一气,对老百姓的苦难血泪视若不见。老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再多的苦也只能往肚里吞,毕竟家中还有三个垂髫之龄的孩子,在等着人养活。
两日后,小儿媳回来了。白着张脸,带回一吊铜钱,和大儿媳在头晚便撞死在乡绅家的噩耗。
老伯没有接那吊铜钱,只抖着手,看着嘴角破开道口子的小儿媳流下两道泪。
“阿爹,连您也嫌这钱脏吗?”
小儿媳泪眼怔忡,“我也知道,我也不愿意,想学嫂嫂那样一头撞死得个清净,不必再受那凌辱之苦。可家里有那么多孩子,还有您这腿……”
这段时日里,老伯听够了村里的闲言碎语,那些对儿媳恶意揣测的刻薄话每每思及,都能教他老泪纵横。
他想提起铁锹去追,将那些人都赶开,可自从腿被打瘸后,一直没钱请医生,事到如今骨头已经变形了,他站都站不直,何来多余的气力?无法,只能规束尚处垂髫之龄的孩子们不准贪玩,偷偷溜出去。
“不脏,不脏的。”老伯接过钱,望着小儿媳:“娃儿,你来我家没享几天福,如今又遭了这罪……老汉觉得你苦啊!”
一老一少抱头痛哭。
小儿媳是被玩腻了打发出来的,豪奢之家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强抢民女不过一时兴起,铜钱是那纨绔随手赏的,小儿媳也很想有骨气的分文不取,可嫂嫂已经没了,家里揭不开锅的情况自己又不是不知道,因而打落牙和血吞,就这么一脸麻木地揣着钱,走了回来。
种田的庄稼汉,送饭的婆姨都瞧见了,一时流言四起,人人指着脊梁骨骂她不守名节,水性杨花。小儿媳不堪受辱,最终趁老伯出门买米时悬梁自尽,徒留下老人,和三个嗷嗷待哺的孩童。
凡尘如梦,众生皆苦。
老伯这次出来,也是被逼得没办法。家中无米下锅,两个孙儿,一个孙女哭着叫饿,他只能收拾出家中最能看的东西,来集市碰碰运气。
“您若不收,今后要怎么办?”方轻鸿将老伯塞回来的银钱重又推了过去,问道。
老人家浑浊的眼中流露出迷惘。那是对未来全无盼头后的空茫,连饭都吃不饱的人,又有何资本想那么远,他们只能,也只争这朝夕。
“天无绝人之路,今日遇见我,便是命中注定的缘分。”方轻鸿轻轻拂过老人受伤的膝盖,霎时,彻骨的肿胀疼痛都消失无踪,竟就这么好了!
老伯忍不住动了动腿,赫然发现错位已久的骨头被正回去了,而且浑身像有用不完的劲,整个人精神头都强了不少。他知道自己碰上了真神仙,赶紧抬头道谢,去见摊位前空无一人,那位神秘的年轻人早已踪迹渺渺,消失在人群中了。
翌日,老伯听到消息,说那作恶多端、鱼肉乡里的纨绔昨夜被人切了命根子,而那平日贪赃枉法的县官和一众和他关系密切的乡绅被五花大绑,扔在明州知府衙门口,贪墨纹银的物证俱在,还被闻讯赶来的老百姓丢了一身烂菜叶。
今生方轻鸿早来二十年,莫说老伯的孙儿未呱呱坠地,就连他俩战死沙场的儿子,都还在总角之龄。没受过那些磨难,自然不需掏空家底来集市摆摊,因而他现在要去的地方,就是老伯的家。
记得前世聊天时,老人家和他提过,自己住在南城门外的村庄里……方轻鸿领着人拐出城门,一路哼着小曲,沿着田埂小道挨家挨户地看,半途还拔了根狗尾巴草叼嘴里。
扶摇看不过眼,说他不成体统、没个正型,方轻鸿浑不在意,还问他知不知道为何要叫狗尾巴草。
扶摇:……
扶摇:“你几岁?”
方轻鸿答得脸不红气不喘:“我十八闭关,出关自然还十八,神识进入识海沉睡那些年,怎么能算年纪?”
方轻鸿找到人时,天边太阳西斜,到了家家户户升起炊烟的时候。老伯尚年轻,双鬓未染霜华,他的妻子也在,一位淳朴热情的汉子,喂完鸡鸭,正拉扯两个贪玩的小子回屋收拾。而老伯则坐在院子里,将挂屋檐下的辣椒干和玉米棒子一串串取下来。
方轻鸿轻咳两声,维持着世外高人的样貌,对老伯说他家中有件东西跟自己有缘,想将其买下,若老伯愿出让,那他便可满足他们一个愿望。
老伯一愣,问二位公子想要什么,在得知扳指的形貌后,就招呼妻子去寻。将东西放到方轻鸿手上时,他还有些不好意思。
“这扳指是我爷爷那辈留下的,他也不知从哪捡来的,到家后就一直这么黑漆漆的。它也不值什么钱,怎好意思再卖给您二位,公子既然喜欢,就送公子吧。”
夫妻二人脸上,带着羞赧的笑容,两个孩子则睁着乌溜溜的大眼,靠在‘母亲’腿边,好奇地打量他们。
一切正如初升朝阳,是刚开始的模样。
方轻鸿微微一笑,将一吊铜钱塞进老伯手里,“您请收好。”
而后从须弥戒中,取出沿路买的茶点和玩具,弯下腰,在小孩眼前晃了晃,“想不想要呀?想要的话,就到哥哥跟前来好不好?”
“这这这,”老伯正被方轻鸿刚刚那一手唬得愣住,见他又要给自家小子塞东西,当下顾不得失礼,连忙道:“使不得使不得!真人快把这钱收回去,我家小子顽劣,怎好教他们冲撞了您。”
两个儿子也听他的话,虽然对方轻鸿手里的东西心生向往,却仍肯忍着不上前。方轻鸿主动走过去,将茶点递给老伯的妻子,又把零零碎碎的小物件统统塞进孩子怀里,他摸着孩童毛茸茸的小脑袋,对老伯说:“二位的愿望,我已应验在孩子们身上,将来从文从武,皆看他们自己选择。切记,他们想学什么,便让他们去学什么,因果福报,且看来日。”
就在刚刚,他将两道灵气打入孩子体内,洗涤去了经脉骨髓内的杂质,而这口灵气,是冥冥中的福缘,不但能使他们愈发耳聪目明,学习快速,更能在未来,替他们挡下一次灾劫。
“而这钱……”方轻鸿看向老伯手心,轻声道:“是您应得的。”
言罢,二人原地化作道青烟,消散无踪。
老伯张着嘴,惊呆了。
半晌他反应过来,同妻子对视一眼,喃喃说:“真遇着神仙了……”
回程路上,方轻鸿拿着依旧乌漆嘛黑的扳指,心中感慨万千,是不是你们神器都只会一种自晦方法?
扶摇:“你既有心,何不帮到底?”
方轻鸿反问:“何为帮到底?”
老伯虽家境清贫,却知足常乐,同妻儿过得十分幸福。若得千金,他无权无势,又是老实了一辈子的庄稼汉,没有守护金银财宝的能力和魄力,只怕很快便会被有心人谋划去。于他一家而言,反倒是种灾祸。
而方轻鸿的举动,则是给未来的他们,一次改命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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