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话尾的转折让屠休愕然,而后的话语更是如此。
“我跟父亲的关系一直很不好。”闻哲继续道,“你别误会。他没有打骂过我。我跟他只是单纯的合不来而已。”
“为什么?”屠休问。
“他是那种典型的传统严父,”闻哲说,“从不认为孩子拥有独立的人格,只是延续了他血缘的所有物,从而会把他年轻时没能实现的梦想强加在自己的孩子身上,替孩子的生人做出他想要的规划与选择。等我意识到跟他的矛盾已经无法调和,自然选择了出国留学。其实求学反而是次要目的,主要目的是想避开他,杜绝他继续代替我做出选择,左右我的人生。我因此坚决拒绝了他帮我挑选学校,也拒绝了他帮我选择专业。”
“然后?”
“他在我出国没多久后就自杀了。”
“……”
“方式是上吊。地点是他任教的大学。”
闻哲的语气平稳如常,曾经谋划的“假婚礼”让屠休的手指不自觉痉挛了一下,连带肩膀也不受控制的抽搐了一下。
如此巧合让屠休既不能,也不敢想象闻哲此前面对同样的情况时究竟是如何保持冷静的。或者恰如对方所言,他天生就是如此。
“他自杀的事对我有影响吗?”
闻哲先抛出问题,随后则是回答。
“的确有。但不多。你布局的假婚礼和假死对我有影响吗?当然有。但也不多——这就是我。”
闻哲口中的“故事”已经彻底出乎了屠休的意料,前者自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没有急于继续,反而给对方一些时间来缓和惊讶。
这种默然地态度仿佛屠休才是当事人,闻哲自己却只是一位旁观者。
屠休怔了许久才挤出声音,问:“他为什么……?”
“我不知道,或许可能知道,只是无法确定,毕竟以往我找他交流学习之外的东西,无论是什么话题,都只能得到一种类似于‘小孩子哪懂这些?别多管闲事,好好学习就行’的回答。”
闻哲说到这里移开视线,转过身沿着下坡的原路向上返回那块荒芜的空地。
屠休急忙大步跟上,对方的声音犹如从天而降的雷暴,在他脑海中持续炸响。
“我后来花了些时间探查过他的工作与生活,却始终无法确定。”闻哲说,“因为能成为自杀理由的事情着实太多了:
“他毕生专注于早已经被边缘化的基础科学研究;
“他反复争取却始终失之交臂的科学奖项;
“他数年都评不上的教授职称,被蹉跎在副教授的漫长岁月;
“他不知变通的待人处事方式,造就了他过于正直的性格,让他周围的人际关系相当压抑;
“他不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就算知道也依旧故我,在需要经营人际关系的学术圈子当中极不讨喜;
“他时间有限,但他要兼顾教学、研究以及家庭之间永远也无法达到的平衡,导致了许多隐性的夫妻关系恶化,虽然没有严重到离婚,却已经逐渐失去了兰花以外的共同语言;
“尤其是他的儿子,不止没有乖乖履行他早已经拟定好的完美人生规划,也没有他预想中出色,不然这孩子为什么不跳级?为什么没有去名校的特殊班?甚至没有选择更有研究发展潜力的理科,而是选择了一个最为市侩的专业……所以,我猜,应该是所有的因素让他的虚荣心逐渐变质。可我不敢肯定。因为我并不了解他真正的想法,因为即便我曾经竭尽全力试着去跟他沟通,他也会想方设法的排斥我。
“最终,彻底杜绝了我能了解他的一切途径。因为这在他看来就是在暴露自己弱点,是身为成年人、身为父亲最无法忍受的事。
“因为那会让他显得既窘迫又无能。”
冗长的叙述结束时,他们已经回到了荒废的空地上。
屠休呼吸异常急促,既是因为上坡的山路,也是因为对方口中的过去,仿佛抽空了他肺腑,犹如闪电滑过夜空,留下无尽的空白。
他根本无法从自己所擅长的数种语言里找到适合的词汇,只能大口高频的呼吸。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闻哲依旧维持着置身事外般的平静口吻,“因而即便我尝试共感他,但是就像你无法共感自己的母亲,我也无法共感自己的父亲。”
“可温室里那位不是还活着吗?”屠休终于找回声音。
“他的确还活着,却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活着。”
闻哲说到途中就已经踱到了一块苟延残喘的半腐木板前,突兀地踩下,看着它变成碎块。眼神既残酷又冷漠。
“他被他的学生及时救了下来,送到了医院抢救。”
“可你似乎并不觉得高兴?”屠休精神地措辞。
“因为后来又出问题了?”因为他派去调查的人根本没有查到任何与之有关的事。
闻哲颔首:“那个学生与他关系很差,那天不过是想用刚编好的谎话去解释他无法准时交论文的理由。学生救他是出于道德,想让他延长论文上交的时间是出于利益,而把这件事传得全校皆知则是出于平常被严苛对待的报复。”
闻哲用超出屠休想象的平静方式阐述出每一个细节。
“一个心理不健康的教授,哪里有资格继续教书育人?他的名声彻底坏了,康复后无法继续留在学校任教。哪怕换到次一些的学校。这不单纯是因为他自杀的消息已经在教育圈中传开了,还因为他长时间缺氧让他的海马体出现了不可逆的损伤。虽然日常生活勉强恢复了正常,却已经无法恢复如初,根本记不住最近发生的事,自然已经无法继续他曾经热爱的研究与教学,只能提前退休。我不知道他再过几年是否会彻底忘记我和母亲,只活在过去的记忆里,也不知道以前的事他还记得多少。不过最终,他有可能会忘记所有的事和人,包括他自己。”
正因为这种“不光彩”的退休原因,即便去调查,也会有各方默契的隐瞒,从而一无所获。
“学校为了声誉不仅不会让外人查到任何与‘退休’无关的东西,还会用毕业证来让所有的学生闭上嘴。”
第284章 世界-4(III)
闻哲阐述完了“故事”,而后开始陈述基于“故事”所产生的“观点”。就像在做阅读理解。
“我能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他,也尊重他。成年人的确要承受来自各方各面的压力,难免迁怒周围,甚至包括他自己。他针对我的严格教育是转移压力的一种方式,也是他年轻时没有得到的机会的不甘,更是典型的东方式父亲所固有的传统特征。可无论我是不是他做出这种选择的其中一个原因,我都不会认同他所做出的选择。如果他只是想藉此让我背上负罪感,那么我只会更加鄙夷他,同时也不会因此铭记他,反而会逐渐遗忘有关于他的一切。”
屠休僵住了。
“同时我也完全无法理解他,因而有过很多疑虑。”闻哲则继续道,“譬如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一定要获得周围人的认可才能活下去。既然我们都有独立的人格,选择权也在我们自己手中,由我们自己来认可自己难道不是最佳的结果吗?可他的大脑里好像根本就没有这个概念。结果就是,即便我竭尽全力去理解他,但我依旧无法理解他。”
只是事发当时他根本就不知道。
“当时刚好是临近第一个学期的期末。母亲怕影响我学习,就没有告诉我这件事。包括她之所以忽然飞过来的理由。只说她就是单纯地想来看看我。只要确定我在这边的生活和学习都很顺利,她就放心了。
“她像任何注重家庭的东亚人,像任何关心孩子的母亲,从孩子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会把大部分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的孩子身上。这让她经常显得强势,擅作主张,琐碎,甚至啰嗦。但相比父亲,她却更为温和,也更关注孩子本身。只是表达方式不对而已。即便被我拒绝,她依旧会如此。甚至在出现‘那种情况’以后,她也不会选择跟孩子一同面对这件事,只会藉由关心孩子来转移她受挫的情绪……所以她就这么突然的来了,却瞒着我。直到飞机落地后,才发消息给我,告诉我她已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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