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
她抬眼用她那双肿得像核桃的眼睛看宋柔,一字一句地说:“你就不要后悔,最好是这样。”
那会儿虽然表面上看童域抄袭已经是铁证,其实如果那个时候冷静一点分析,整件事情还是有诸多疑点。
比如最初那两个热度空前久居不下的高位热搜,再比如那个傻逼摄影师掐着时间点发文然后迅速空降的热搜,营销号们有组织的造势转发,刻意引导的社会话题,然后是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小学同学又把社会问题的讨论推向高潮。
这一连串诡异的走向不像是单纯的自然热度能够引发的,更像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他拿着那个傻逼摄影师的照片和童域的画来回对比,发现童域画里近处丘陵上端的植被覆盖率明显要低很多。
画中远处海湾和丘陵低洼处齐平的海岸线边被薄薄的海雾缭绕,一片黄绿的植被中有一个浅浅的白色,竖着的东西,看形态很像灯塔。
宋柔几乎没有犹豫就买了第二天到英国的机票。
他落地伦敦后转机到因弗内斯,直接在市里乘车到斯开岛。到了岛上雇了当地人埃尔弗做向导才找到了那个峡湾。
埃尔弗指着远处的白色灯塔说:“灯塔是我们岛上 2017 年新建的。”
他面带崇敬地目视着蓝黑色的大海,“除了引导船只之外,还为我们岛上带来了很多旅客。”
“这两年因为这该死的大风暴,水土流失很严重。看看这些海边丘陵上的植被,都被冲掉了不少。多么可惜啊!”
埃尔弗叹息着,转头却看到那个漂亮的高个子年轻人满脸的泪水。
那个男人是他见过最漂亮的亚裔,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亚裔年轻人此刻在苏格兰浓重的雨雾中整个人看起来疲惫又颓然。
埃尔弗想,他可能是遗失了什么东西。
…… 或许是个人呢?也说不定。
他手中的照片掉落在草地上,水露浸湿了背面上的字,碳黑色的墨迹透到正面上来。
作品《根系》
摄影师燕几华摄于 2013 年苏格兰斯凯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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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柔从苏格兰回来的当晚也照例在红塔组了个局。
进门的时候宋柔的脸色泛着不寻常的苍白,径直走到阿左面前。眼睛动也不动地盯着他。
梦徊用胳膊肘碰了下他:“呦,今儿怎么了这是?”
宋柔只面无表情地看了梦徊一眼,转头对阿左说:“把你们拿给童域的照片给我。”
阿左说:“不是早就给你了?”
宋柔冷眼看着他,没接话,浑身像裹挟着一股即将到头的忍耐。
阿左突然又古怪地笑起来,“我说呢。”
“那胖子学都退了还搁这儿跟你嚼舌根儿?”
“他又跟你说什么鬼话?说燕几华那张照片是我给他让他照着画的?”
啤酒瓶往桌上猛地一放,黄色的酒液混着泡沫飞溅出来,他大声咆哮:“你他妈也信?!”
宋柔皱眉,这几天他马不停蹄地飞来飞去,除了在飞机上就几乎没合过眼,生物钟也混乱得不行,神经对音量有些敏感。
他咳嗽两声,按捺住胸腔中即将要破土的破坏欲,把话说得很慢:“要我把话说更明白吗?”
“你什么时候跑到苏格兰去拍的照片?”
“用什么办法让他相信的?嗯?那张照片上有你吧?梦徊?还是…… 你?” 宋柔缓缓地把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小井。
那天在红塔的局不欢而散。
晚上宋柔收到了一张图片,来自小井。
那是一张阿左和梦徊的合照。
小井接着打字:照片是今年二月在苏格兰拍的,去挪威之前。阿左发在朋友圈挂了三天,挂给童看的,只屏蔽了你。
宋柔麻木地闭上眼,喉咙里有一片浑浊的血腥味涌上来。
完了,宋柔想。他这辈子完了。
第30章 流泪菖蒲
+ + +
童域细细的睫毛颤了一下。
他垂下头去看被子上的线纹,只说:“都过去了。”
明明都过去了。回国后跟傅芮白吃饭的时候她也跟他说过很多他走之后发生的事。
比如后来又有不知名的网友跳出来发文,称仔细对比了燕几华的照片和童域的画后,发现了很多细微却重要的差别。
长文中圈出了童域的画里出现的 2017 年岛上才新建的灯塔,另外还放出了当地的照片,那两年水土流失造成的苏格兰高地植被的变化。
最后宋柔也找到了那张该死的合照,放到了微博上。照片的构图和角度和燕几华的作品的确是几乎一样。
而燕几华的照片拍摄于 2013 年,这足以证明童域并未直接照着他的照片临摹。这是一场充满恶意的构陷。
几天后奥萝拉乐队就宣布解散,阿左和摄影师也在微博上就这件事公开道了歉,梦徊之后也淡出了乐坛。
宋柔又问:“那我们呢?”
我们也过去了吗?我们明明还没有在一起,我们还没有接吻,没有做爱。没有在每一个共度的夜晚后再面对面的坐在餐桌旁,在缓缓上升的牛奶和汤粥热气中深深凝望过对方。
而这一切,甚至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那时候他好不容易拼凑出了这一切的真相,他为他拼凑证据,要彻彻底底还他清白。
可小域走啦。
小域甚至没有跟他告个别就走了,连带着他们还未开始的一切,一起无疾而终了。
他伸出手去揉了揉那颗头,哄人的声音里温柔又带着轻微的哽咽。
“我明白得太晚了。我很爱你…… 非常爱你。”
那个人从来都不该是他权衡利弊后的选择,他们白白的因为他单方面的犹豫耽搁了那么些年。16 岁认识的人,17 岁相爱,18 岁就该完完全全的在一起。
很长一段时间宋柔都没有办法回头细想这些,因为非要去追究起来,平白耽误的那些年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里都是足以压垮他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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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看过童域写的日记。
童域离开之后是汪橙意带着傅芮白去收拾的宿舍,那些东西最开始也都放在傅芮白那里。
后来等到童域的事澄清之后,傅芮白才把那本日记交给宋柔。
日记本的扉页夹了她写的一张纸条:
给你这个东西不是因为原谅你,那是你应该做的。我怜悯你。
那之后宋柔常常梦到自己独自开着车横穿过万亩的槐花林,满目青绿一望无际。
森林上空一会儿乌云密布下着淅淅沥沥的软雨,大雾缠绵着漫上窄窄的公路,让能见度变得很低。一会儿云层散开又露出晴空万里,水汽氤氲升腾,灼烈的太阳光晃着眼睛。
他皱着眉继续往前开,发现怎么都开不出那片槐花林。
他弃了车往旁边的槐树林里钻,穿过一片片从叶片间泻下的阳光和斑驳的绿荫,然后到达了一个水塘旁边,皮靴上已经沾染了露水,塘边浅水处生长着黄菖蒲和几簇纤细的纸莎草。
岸上的槐树根深叶茂,洁白的槐花在树上结穗,重得压弯了本就柔软的枝条,几枝特别繁重的花穗垂到水面上方悠悠摇晃着。
水塘清澈透亮,干净得像是无人涉足过的水域。日光下至,水草中缠绕的是粼粼的光影,又像是谁明亮的眼睛。
那时候的宋柔也顾不得水汽重,走到岸边想捞起来细看。修长的双手插进水里,破碎的光影像滑腻的鱼一样游走。他只掬起来空空的一把清水,水涓涓的从指缝中流尽却没留下任何实物。
然后宋柔看着自己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跟着砸进水塘里。眼泪在眼眶里把视野揉碎成一片一片,水面上倒映着浓艳的鸢尾,洁白的槐花,迎着日光薄薄的槐树叶子,扭曲的成一圈一圈斑斓的色素,像卷入了某个人跃动又火辣的油画笔触里。
宋柔睁着眼睛跪在浅水的菖蒲丛中,看到的是旋转的星空和梦境。
那个人在风中被吹乱的头发,脆弱的臃肿的皮肤,苍白的嘴唇。那双麻木又明亮的眼睛流泪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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