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春天总是意味着病情反复和皮肤过敏。
他最喜欢的季节是夏天。
尽管 C 城的夏天年年高温,但他喜欢穿得薄一点,也喜欢晒太阳,在夏天他甚至可以无所畏惧的喝汽水喝思乐冰把胃疼抛在脑后。
温度降下来之后情绪也该降下来了,童域理所应当的等待着。等到深冬来临,新年过去,万物开始复苏的时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原来难熬的冬季他已经安然度过了。
那时候,他总以为是奥氮平终于开始起效的原因。因为他的医生也告诉他,也许这次的药物是真的对症了。
毕竟,那可是全世界最伟大的抗精神类药物。
以至于多年后童域回忆起来都还觉得恍惚。他想,如果,他是说如果:那个时候没有爱上宋柔,而他还能够心甘情愿的,只是作为朋友去吸收对方体温里纯净的热量。
会不会他的人生从此就能轻盈下去了?
四月的一中进入了花季,梨花莹白剔透,像新雪一样沉在枝头上。樱花更易碎,满校园的樱花像细雪一样乘着山风飘,在教学楼外落地积一层粉白的香雪海。
花圃里的月季和蔷薇的花期都够长,好像一年四季除了冬天都有花开。
只有槐花是开在后山。
一中的后山不常有人去,有些旧的家属楼修在后山,但现在教职工都偏爱商品房,家属楼也没什么人住。还有就是一些学校开辟的小菜地和苗圃,平时很少打理,杂草丛生。
但是童域经常提着画材去写生。
他最喜欢的是一个湖边,他叫那个地方星星海。
因为山泉清澈,水流细缓,流进流出的时候水面潋滟。有阳光洒下来的时候一片波光粼粼,湖面铺开细碎的金色星光。
湖边有几棵洋槐,一到五月花簇重叠悬垂,穗穗压枝。
童域爱闻深春的槐花,觉得闻起来有一股葡萄酒的味道,又甜又醉。
太阳好又不想上课的时候,童域就喜欢到那儿去躺着,插着耳机躺在槐树的绿荫里,眯着眼睛看着星星海。有时能在槐花香里饱睡一觉,那是他深春里的唯一乐趣。
好在那会儿 C 城的太阳上班还算勤快。
只不过那时候宋柔在画室呆的时间越来越少,童域知道他是准备参加音乐艺考,画画一直只是他的兴趣之一而已。
五月十二号那天正好是汶川地震六周年,手机点开什么网站都是灰色,城市上空也笼罩着一层灰色。C 城离汶川不远,当年也是实实在在的灾区。
这天是童域的生日,也是他妈妈的祭日。
童域家住在 23 楼。地震来临的时候只有他妈妈一个人在家,她从 23 楼的窗户一跃而下,落在小区单元楼门口的地面上摔成了一摊烂泥。
但其实 2008 年五月十二号那天,C 城很少有房子整个倒塌,尤其是新建的商品房,最多只是摇晃得厉害些。
她从楼上跳下来,甚至不是因为地震。
但童域是知道会有那么一天的。因为他的妈妈和他一样,她是个疯子。
从童域记事起,她就已经常常被送去精神病院强制治疗。也只是听说她在生下童域之前还没得这疯病。
童域的爸爸叫童勉,妈妈变成一滩烂泥那天,童勉在外面出差。那时候她在午睡,留在家照顾的阿姨出门去小区外面的红旗超市交气费。
地震发生的时间是下午两点二十八分。
交完气费的阿姨进了小区大门还没走到单元楼,在一片眩晕之中亲眼看见她重重的摔在地上,变成血肉不清的一摊混合物。
妈妈对童域也不是不好。
大多数时候她都住在医院。在家的时候总是喜怒无常,头痛起来动不动就歇斯底里,摔打东西,嘴里都是叽里呱啦停不下来的辱骂声。
极少的时候她在家,会给他烤草莓面包,坐在沙发上温温柔柔地把他叫过来,问问他在学校过得怎么样交了什么朋友。
不过童域从小是一个性格相当古怪的小孩,不出房间,更不爱跟人说话。用某些大人的话来说,他是个自闭的孩子。
不过那时候他还没有疯掉,头也还没有开始痛。
童勉赶回来的时候童域已经被接到殡仪馆好一阵了。看到那滩烂泥的时候童域看见童勉松了一口气。
童域看得清清楚楚。
但是,那样的人生还能咬着牙度过十一年,所以甚至觉得可以原谅他。
可那天半夜的时候童域偏偏又听见家里客厅里有隐隐的哭声,他打开自己房间门的时候童勉过来抱了抱他。
他又不明白了。因为童勉从来不抱他,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说教。
而童域这人木讷得很,也很少开口回应。
他十二岁的时候也被带去了医院的精神科,医生下诊断的时候童域甚至都不敢去看童勉的眼睛里到底是失望还是麻木。
他没有办法连词成句和正常阅读,伏案的时候会觉得头沉重到快要把脖子拉断。到后来整个世界都变得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一样没有真实感。
医生望着他,眼神慈悲,只说:“你人格解体了啊,吃舍曲林试试吧,最开始都吃舍曲林的,副作用小。”
一片两片三四片,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四个月。他在厕所一度拉到站不起来,但情况没有丝毫好转。后来他甚至开始难以起床,在马桶上尿不出来,整夜整夜的失眠。
然后他又试了草酸艾司西酞普兰,换了帕罗西汀,再换文拉法辛。都无济于事。
当他十六岁的时候,他终于转躁了。
但他遇见了奥氮平,还遇见了宋柔。
*
章前歌词引用自宇多田光的 真夏の通り雨
第12章 痛苦罗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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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 年五月十二日那天,C 城没有出太阳。
童域本来要去星星海待一天,但天气不好的时候总会对一切失去兴趣。他教室里麻木地趴了一天,只是宋柔也好几天没来教室了。
晚上在画室的时候,童勉给他打了电话,祝他生日快乐。
童勉在童域 15 岁的时候移居了佛罗伦萨。
他是做皮鞋生意的,平时会经常在那边出差。后来他在那边结了婚,有了新的家庭。而童域不愿意去意大利,童勉还是继续雇用了一直在家帮忙的阿姨,平时照顾童域的衣食起居。
晚上画室放得早,那会儿文化班第二节 晚自习刚上课,童域留到最后打扫画室的卫生。
他是在把拖布从楼外的洗池里提出来挂着沥水的时候,听到了三楼的钢琴声。
艺术楼三楼有以前的音乐教室,还留着几架旧钢琴。现在一中的音乐生都在实验教学楼里的教室上小三门,器乐演奏课和声乐课也有专门的隔音教室。
童域抬头就看到月亮被淡灰色的流云暮烟萦绕,耳边像是听见后山星星海里掀起乌有的潮汐,风里摇穗的洋槐,那些小小的黏稠水体里相互缠绕的荇藻,和缠绕中卷起的柔波。
童域关了画室里的灯,提着书包正准备沿着楼外的鹅卵石路往灯火通明的教学区走。
那时候他听见了樱流。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站到了三楼音乐教室外,教室对走廊开了一扇窗,这会儿玻璃滑上了,里面的景物还能看得清楚。
整间教室只开了盏落地的钢琴灯,宋柔坐在一架黑色的立式钢琴前。
从童域的角度看过去能清楚地看见一个侧面,宋柔个高,按琴键的时候微弓着背,辫发松散黏着湿气,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键盘上轻盈流动。
宋柔弹完樱流的最后一个音的后缓缓挺直了背,他侧头看向窗外的童域。
“画室放了?”
童域站在窗边点点头。
宋柔从琴凳上起身去给他开了门,“进来吗?”
童域黑黑的眼仁看着他,过两秒后又点头,然后抬脚往门走。
童域进门之后眼睛环绕四周,教室里还有另外两架矮式电钢面朝墙壁搭了灰色的琴布。
宋柔坐回琴凳,手指拈着薄薄的乐谱翻了翻,余光瞥到童域在盯着他的乐谱看。
宋柔又翻到目录,微微勾起唇角,问他:“想听什么?”
童域的视线在琴谱上再扫了几个来回,缓缓移回宋柔的侧脸,纯黑的眼仁还是木木呆呆的,他抿了抿嘴唇,半天也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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