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佑斓很熟悉这种看起来美丽的体贴。
很多年前,笑容满面的亲戚在父母意外离世后,也对他很好,给他买新衣服,送他男孩最喜欢的电子产品,告诉他愿意认他做继子,给他一个完整的新家庭……
可他们的目的,只是想哄骗他交出存有巨额赔偿金的银行卡。
温佑斓不想怀疑与他相伴二十多年的弟弟,但他总是无法自制地想起自己的童年,从父母离开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得到过那种纯粹的爱。
他害怕历史重演,宁愿段殊仍像从前那样,心无杂念地接受着他的给予,而不考虑回报。
突然长大的弟弟,是不是想逃开他?
他来医院,是想陪自己好好吃顿午餐,还是想确认自己在干什么?
温佑斓控制不住这种阴暗的想法。
他打开手机,调出一个软件,画面上是纵横交错的地图,密密麻麻的道路和地名。
画面中央的红点从医院离开,回到了隔壁的俱乐部,然后再也没有大幅度地移动过。
被发梢阴影覆盖的眼睫微微一颤。
至少段殊今天没有骗自己,他的确回去训练了。
自从弟弟给手机设置了一个很复杂的密码之后,温佑斓就不再去翻看他的手机了。
他放宽了自己对段殊的控制,不想将弟弟逼得太紧。
因为在温佑斓把这个手机作为毕业礼物送给弟弟的时候,就已经留下了最重要的定位。
无论弟弟到了哪里,他都能第一时间发现。
他会保护好唯一的亲人。
几天后的凌晨,温佑斓被一阵刺耳的提示音惊醒。
红点离开了俱乐部,前往机场,飞往遥远的西北方向。
他面无表情地在闷热的夏夜里起身,打开电脑,查询最近举办的拉力赛。
温佑斓很快找到了那场以横穿沙漠为宣传噱头的比赛。
第二天早晨,一夜未眠的他打电话给主办方,装作听到风声的赛车爱好者,询问消失已久的齐宴是不是报名参加了这场比赛。
他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又是齐宴。
碍眼的异物,搅乱了他和弟弟平静生活的闯入者。
在无影灯的照射下,温佑斓一边用手术刀划开病人柔软的皮肤,一边思考着要如何取出这个异物。
段殊变相拒绝了换掉齐宴,他不能再步步紧逼,只能从另一个当事人身上下手。
而齐宴已经察觉到了他对弟弟的控制,显然不会答应他的任何要求。
于是,温佑斓想起了一张眼神里隐隐泄露出不甘的面孔。
在段殊表露出对齐宴不同寻常的关注后,他仔细翻阅过跟齐宴有关的所有新闻报道,绝大部分照片里,齐宴的身边都站在同一个人,那个人总是仰视着更耀眼的搭档,像一株攀附在大树边缘的藤蔓。
他猜,那次退赛的真正原因并不在齐宴身上。
很快,温佑斓就通过自己庞大的人脉关系,找到了赋闲在家虚度时光的庄樾。
他以段殊哥哥的身份出现,看起来温和无害,担忧着任性弟弟的前途,想知道齐宴当年到底为什么退赛,所以才冒昧地找上了门。
在温佑斓用最关心的语气谈起齐宴现在的搭档——自己的弟弟的时候,他看见庄樾的手指不自然地动了动,眼眸里也闪过黯淡的钦羡。
“他们现在去西北参加比赛了,而且瞒着我,我很担心。”
温佑斓顿了顿,欲言又止。
庄樾问他:“为什么?”
“因为他们并不合适。”温佑斓叹息道,“我很了解我的弟弟,他太任性,也不受约束,和齐宴合不来,这样耗下去,最终只会耽误他们两个人的前程,齐宴应该换一个更适合他的搭档……”
庄樾闻言,沉默了半晌,最终小声道:“是吗?”
沉湎于昔日荣光的失败者,总是很好驱使。
温佑斓言尽于此,温文尔雅地同他道别,并在几天后,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比赛观众刚刚发布在社交网络上的照片,人群里一脸忐忑的庄樾,和远处略显冷漠的齐宴。
还有几日未见的段殊,在漫天沙尘里,他目光明亮地望向身边的搭档。
温佑斓的手机里躺着弟弟几乎同时发来的短信。
[弟弟:我赢了。]
是比赛赢了,还是这场逃离赢了?
在那种近乎于失去的预兆里,温佑斓度过了短暂的焦虑,又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不会失去弟弟的。
段殊不可能忽视他们之间数年的感情,那是最有力的武器。
尤其是在庄樾出现之后,他和搭档的关系一定会陷入猜疑,那会是弟弟最脆弱的时刻。
温佑斓开始示弱。
“如果……你需要我来接的话。”
“不要再躲着我了。”
“回来吧。”
在母亲的墓碑前,洁白玫瑰的注视下,温佑斓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弟弟差一点就要答应自己了。
可是有一根无形的线拽住了他。
那根线只可能是齐宴。
温佑斓不明白,为什么在短短的时间内,往日还和朋友们不算亲密的弟弟,会和齐宴的关系发展到这个程度。
这个不寻常的变数,让事态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范围。
温佑斓开始体会到那种无可挽回的失去,心脏里长出冰冷的空洞。
但他还抱有一丝期待,他给了弟弟机会。
“如果发生了不开心的事,记得告诉我。”
弟弟分明深陷在由庄樾引发的困扰中,他的脸上写着连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彷徨担忧,他应下了这句话,可他并没有告诉自己。
甚至在他驾车出了意外之后,也选择了隐瞒。
温佑斓是在看到红点长期停留在郊区的位置时,才发现了异样。
那个位置是一家医院。
看清地图的那一刻,他几乎要被恐慌冲垮了。
温佑斓记得自己翻动手机通讯录,想联系在那家医院工作的朋友时,手指是颤抖的,按了很多次,才拨出电话。
电话接通后,在朋友热情的问候声里,他的大脑依然一片空白,失去了往日的冷静,甚至不知道该怎么不动声色地问出弟弟的下落。
直到朋友主动提起:“我今天经过住院部,看到有个病人跟你弟弟长得很像啊,吓了我一跳,差点以为他还有个双胞胎呢!”
温佑斓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是吗?那个病人怎么了?”
所有人都知道他有一个最重要的弟弟。
朋友说着说着,才迟钝地发现了不对:“好像是开车撞了下头,轻微脑震荡,没什難份么事——咦,你弟弟是赛车手吧?”
轻微脑震荡。
温佑斓的呼吸终于不再紧扼着喉咙。
他苍白的手指紧攥着手机,那种劫后余生的气息流露在轻颤的话语里:“我也吓了一跳……他一定是不想让我担心。”
是吗?
另一个声音在心里问他。
朋友连声附和,说明天就请科里最好的医生去帮段殊复查,肯定不会有事。
温佑斓谢过了朋友,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内心的不安。
他毫不犹豫地丢下工作,赶到了那家医院。
尽管已经从旁人口中得知了段殊的情况,但没有亲眼确认,他还是不放心。
等他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医院,按照朋友给出的信息,走进住院楼,来到那间病房外,透过玻璃窗,看见了独自坐在床上的弟弟。
他孑然一身,看起来有些孤单,正转头看着窗外。
那是温佑斓从来没有在弟弟身上见过的孤单。
就像很多年前那个被黑暗包裹的自己。
在这个瞬间,温佑斓差点要被冲动吞噬,那阵突然涌上来的情绪骤然填满了空洞。
他想立刻走进去,不管弟弟是不是会发现自己卑劣的跟踪方式,也不管弟弟将用什么样的眼神看待自己,这些全都不重要了。
他可以改,他不会再这样下去。
温佑斓的手已经放在了门把手上,心里掀起难以言说的波澜,他从未这样认真地凝视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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