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方的园林深处传来细细的猫叫。
安安怀里抱着叫做大黑的白猫,快步向这几排小楼走来。
今晚有过预约的客人已经悉数到达,她可以结束一天的工作,下班休息。
但安安的心里始终弥漫着一点慌乱,她想起第一次来到这里的黎先生哥哥,又想起情绪异常的陆先生,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事。
还有那个戴着帽子的最后一位客人,他说自己是段先生的朋友,问对方在哪个房间,安安本不想说,但碍于这位客人被莉姐万分重视的样子,再加上他确实能说出段先生的名字,安安只好告诉了他:102,一号楼的第二间房。
平日出入这间酒店的大多是很讲究颜面的有钱人,而且大家都是男人,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安安乐观地想着,不过她仍匆匆向这里赶来,也许是出于担忧,也许是某种她自己也不愿承认的窥私欲。
今夜的一二号楼全都客满,这片山间别墅灯火通明,她看见每一户都亮着灯,万籁俱寂,幽香浮动,和平常别无二致。
安安心情微妙地松了口气,怀里的猫咪慵懒地窝成一团,她正想去前方的凉亭放下大黑,坐下来休息休息,顺便拿出手机和好友感慨一下今天接二连三遇到的俊美客人,就看见那里已有两道人影。
她很快认出了那两个人,是黎先生和陆先生。
安安的眼睛里立刻盛满了闪烁的期待。
陆先生已经追黎先生很久了,一直都保持着一个亲密但又很有距离感的状态,就像一前一后的102房和202房一样。
黎先生每次来都会认识很多新朋友,他喜欢跟陌生人聊天,偶尔会在露台上画画,陆先生则完全不同,他似乎只是换了个地方处理工作,成日待在房间里,仅仅从那扇正对着102房的窗户欣赏风景。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们俩独处,而且站得很近。
虽然偷听是件不道德的事——安安在心里谴责着自己——但这是整座酒店的员工们都想知道的连续剧大结局,她实在无法抗拒这种近在咫尺的诱惑。
所以她放轻脚步,悄悄地竖起了耳朵,脑海里甚至已经开始思考将要发在同事群里的八卦标题。
然后她听见了一道有些陌生的声音。
“陆执,他不爱你了。”这个声音是清冷沉静的,她只在今天傍晚听见过一次,“那个过去的我……不爱你了。”
这不是黎先生。
安安下意识捂住了嘴巴,免得自己惊呼出声。
这是黎先生的哥哥。
她慌忙转头确认,一号楼中央房间的露台上,有个身影独自待在迷蒙月光下,那才是真正的黎先生,他在画画,她刚才竟然忽略了。
而陆先生过了很久才回应。
他从来都沉稳凛然的语气,在绵长的虫鸣声中显出罕见的干涩。
“为什么?”
怀里的猫咪不声不响,在听见主人忽然变得剧烈的心跳声后,抬起了脑袋看她。
透亮的宝石绿对上安安写满不可置信的眼睛。
*
与此同时,102房里响起了持续的门铃声。
戚闻骁站在门口,他的帽檐压得很低,掌心里的手机屏幕停留在拨号界面,无人接听。
从昨天那个邀请段殊失败的电话开始,他再也没有拨通过这个曾经随叫随到的号码。
在接二连三的挫败之后,他的心头蔓延着难以言喻的焦躁感。
段殊不过是个空有皮相的笼中雀,陆执也只是个毫无背景的普通人,在戚闻骁过往的人生中,这样的人最容易解决,第一步利诱,第二步威胁,鲜少有人能扛过去。
但在这两人面前,他的手段完全失效了,相反还换来数道隐隐作痛的伤口。
——当他居高临下地对律师发出渡让玩具的命令时,没有预想中的错愕和犹豫,只看到对方近乎于轻蔑的笑意,还有从唇齿间挤出的那个字。
“滚。”
在陆执不留余地的狂妄态度中,利益交换显得毫无可能,场面立即陷入失控,戚闻骁快要记不清是谁先开始动手的,似乎是他自己,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字了,几乎在瞬间就怒火中烧,不假思索地挥出了拳头。
那一拳擦过了律师的下颌,也彻底激怒了对方,戚闻骁很快落入了下风。
他其实并不会打架。
一个家里有钱有势、从小到大养尊处优的小霸王,百依百顺的同学、老师、朋友……戚闻骁在众星拱月中长大,有的是人愿意替他出头,不可能有打架的机会,只除了一次。
想到这里的时候,在这危险情境中走神的戚闻骁,额头撞上了尖锐的桌角,顿时涌出鲜血,幸好办公室外的人们听到动静,连忙冲进来劝阻,努力将两人分开。
触目惊心的血滴渗进织花地毯,此刻的戚闻骁本应勃然大怒,对着看起来比他体面许多的那个人发出足够令人胆寒的威胁,但是他没有。
也许是流逝的鲜血让他陷入了一种昏昏然的状态,他捂着伤口,感到头晕目眩,忘记了当下的激烈冲突,记忆像上了发条的钟摆,不停往回追溯,一直拨到了四年前。
那时的戚闻骁还在念高中,比现在要盛气凌人得多,许多人对他敢怒不敢言,他知道这一点,但并不害怕,因为他同样知道没人敢承担惹到他的后果。
可惜凡事总有例外。
有个常常被他们欺负的好学生,戚闻骁自然不记得他的名字了,总之不是班长就是学习委员,在一群尚未成年的同学莫名其妙袭来的庞大恶意中,他的精神被击垮了,办了很长时间的休学,与保送机会失之交臂。
然后在某个四下无人的黑夜里,有人巧妙地绕过了家里保镖的视线,将戚闻骁打晕了带走。
但这并不是一次蓄谋已久的绑架,只是一场纯粹泄愤的殴打,戚闻骁从来没有那么痛过,他在拳脚相加中醒来,又痛得几乎晕死过去,可他没机会晕过去,对方似乎存心要让他清醒着被折磨。
最后,在眼泪、汗水和鲜血的交织中,他意识到行凶的人离开了,可他说不了话,无法呼救,身体已经散了架,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等待得救或死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深陷在一片混沌中呼吸困难的戚闻骁,清晰地听到了一道好听又透亮的声音,像破开乌云的霞光。
“那条巷子里是不是有个人躺着?”
这是上天抛给他的救生圈。
“段哥你喝大了吧?哪来的人,就是些垃圾杂物,走了走了,再晚就要被宿管大妈记过了。”
有人要夺走他的救生圈。
眼角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溢出,戚闻骁像是被丢弃的垃圾,煎熬地徘徊在希望与绝望的边缘,在这极短又极长的一瞬,他在心里发下许多誓言,如果这个人真的救了他,他一定竭尽所能地回报,等痊愈之后,他愿意收敛起曾经的气焰……
“不行,我看见他动了,我要过去看一下。”
那是他迄今为止听到过的,最好听的声音。
“喂——你不是吧段哥!那里好黑的,等等我啊!”
然后就是纷乱的脚步,年轻大学生们惊慌的说话声,当听见那道清亮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的时候,戚闻骁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我们叫救护车了,你坚持住……”
声音忽远忽近,他像一艘深海里颠簸的航船,身不由己地驶入长夜,只剩那一盏引路的光。
戚闻骁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处窗明几净的医院病房,看到了一脸焦心的父母。
他昏迷了很久,那几个大学生早已离开了,马路边的监控记录下了他们热心救人的举动,也记录下了行凶的人。
是那个好学生的哥哥,他为人生剧变的弟弟报仇,结束之后便已远赴他乡,做好了此生不能回家的准备。
这是戚闻骁唯一一次宽容,他让父母放过这个人,不再追究。也许是在生死之间,他意识到了冥冥之中的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同样地,这也是他对救起自己的大学生的某种答谢,他觉得对方应该会高兴的。
如果戚闻骁想,可以很轻易地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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