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他总莫名觉得对方熟悉和亲切,因为他天然地理解黎嘉年,那些语气神态、细微动作……根本就来源于四年前的他亲身演绎过的范例。
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像黎嘉年,换句话说,黎嘉年确确实实以他为蓝本诞生,不仅是面孔,而是全部。
回忆如潮水涌来,在意识中浓缩地呈现了逝去的数年时光,段殊心生喟然,等回过神来,看向黎嘉年的目光也就更为复杂。
他真的是另一个他。
无论是真品和赝品,还是演员与角色。
周围的空气仍被凝固在轻飘飘的“替代品”,黎嘉年的呼吸轻轻地在他耳畔拂动,温热又亲密。
段殊跳过了那个不再重要的问题,侧眸望向近在咫尺的自己,目光渐渐柔和。
“你当然是最不希望父亲去世的那个人。”他悄悄拾回了上一个话题,“因为他将要死去的时候,旁人的反应才最有趣。他健康无恙,或是溘然长逝,值得观赏的戏剧就彻底结束了。”
虞年这一角色有许多超出常理的行为,有时会故意放过已然上钩的调查对象,有时又会对心存私欲的委托人抱有不同寻常的宽容,很多人将此理解为双重人格,光明和黑暗两面交替支配着他,这种交替和矛盾彰显了人性在善恶之间的挣扎……诸如此类的老套解释。
但实际上,他只是专心致志地寻找着好玩的事。
虞年喜欢一切有趣的事,为此根本不在乎所谓的道德伦常。
黎嘉年亦然。
话音落地,黎嘉年的呼吸在一瞬间变得急促,很快又平静下来,他蓦地离开了双生子的耳畔,慢慢站直,眼中染上惊叹般的神采。
“我说过,你会是我最喜欢的学生。”
段殊沉静地应下他的话:“我画完第一份作业了,老师。”
湿润的颜料尚未凝结,光泽鲜亮。
黎嘉年无声地走到他身边,垂眸望去。
深红的天空,熟褐的大地,尽情涂抹的色块里蔓延着彻底的黑,像一条条流动带毒的丝线,所有颜色都朝着中央挤压,最终陡然消弭于那道纯净的留白。
他没有直接画黎嘉年,而是画了他周围的世界,然后在中央,留出了一道纯白的人影,踽踽独行,突兀地撞进观看者的眼睛。
黎嘉年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郁:“你猜对了,我也猜对了,你真的很有天分。”
“不过,还少了一点。”
与此同时,他从段殊身旁的工作台上捡起一管饱满的钛白,挤进调色板,然后挑了一只干净的画笔,塞进段殊的手里。
“照理来说,现在还不能叠色,画面会变得很脏。”黎嘉年站得很近,俯身握住了段殊的手,“但是,我喜欢这种未知的混乱。”
两只手一起执着画笔,蘸起覆盖力极强的钛白色,毫不犹豫地画下了第一笔。
纯白的笔尖被染上红与黑,空白人影的旁边,出现了另一抹复杂的白。
淡淡的颜料气味在鼻腔弥漫。
风从窗户里钻进来,吹过白纱帘,吹过交缠的身影,也吹过隐秘的门缝中,奉命监视的芳姨蹑手蹑脚拍下的照片。
这阵风在明亮的屋子里盘旋,吸纳了碰撞的颜色,低低的话语,柔软的衣角,仓促步伐掀起的尘埃,它越来越大,卷起时间与杂音,极近处是鲜活同步的心跳,不远处的邻居家里则传来什么东西轰然落地的破碎声。
太阳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溺于黄昏。
黎嘉年一直在画室待到傍晚才离开。
屋外的汽车马达声渐渐远去,片刻后,另一道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段殊闻声下楼,才到楼梯拐角处,就看见了那个快步走来的身影。
满面寒霜的陆执回到了他真正的家,手上缠着还在渗血的绷带。
酝酿了半日的飓风追到这里,目光交错中,气氛暗潮涌动。
但这一次,他们的位置彻底交换了。
“你的手上有伤口。”站在楼梯上的段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为什么会受伤?”
第二十章 骤变
相同的冷淡质问出现在当初弱小的宠物口中,陆执冷冽的眼眸里当即涌上难以置信的惊怒。
他当然不会回答这个具有羞辱意味的问题,只是答案不可自抑地浮现在脑海里。
三个小时前,被丢到一旁的手机发出一连串短促的提示音,陆执以为又是控制欲发作的父亲,烦躁地捡起来,却看到了芳姨发来的一张张照片。
明亮的画室中央,两道身影挨得极近,相似的白色衬衣重合在一起,而他长久地追随着的那个人,背对着镜头,只能看见那双交叠着抬高了的手,衬在色泽深重的油彩前,白皙清瘦,骨节分明,泛着洁净的暧昧气息。
下一张照片里,被握住手的另一个人,微微侧目,便有半张面孔入了画,他起初是错愕的,突然被人靠近的错愕。
可再下一张照片里,错愕淡去,他的眼眸里流淌出一种很少见的柔软和包容。
他专心地凝视着那个正在教自己画画的男人,无数情愫涌动闪烁,最终又如潮水般涌去,沙滩上只剩淡金色的温柔。
陆执已经很久没有从宠物的眼中看到过这种情绪。
在那条阴暗肮脏的小巷里,他说你唱歌很好听的时候,那个人就露出了相似的表情,然后很听话地灭掉了刚燃起的香烟。
橘色光斑熄灭,时间也随之流转。
年轻的段殊刚刚毕业,辗转在出租屋和录音棚之间,他录了一张又一张DEMO,寄给渐渐式微的唱片公司,试着在网上自己发歌,也在酒吧驻唱,一边赚取生活费,一边等待着或许会出现的伯乐。
半年时光过去,他的坚持和努力如同投进深海的微小石子,不起波澜,身上那种在象牙塔里养成的骄傲自信和意气风发,渐渐动摇黯淡,只剩一点在朋友面前强撑的倔强。
陆执一开始并没有和他联系太多,只是每当他深夜下班,从酒吧里疲倦地走出来时,会准时地等候在马路边,送他回家。
他的车库有许多豪车,时不时就会换一辆,被昏暗路灯照着时,便展现出极为醒目的光彩。
段殊会对倚在车门前的他露出羞赧的微笑,他身后一并出来的同事,则会瞪大眼睛撞一撞他的肩膀,像是惊叹,像是艳羡。
陆执主动接过他背上的吉他包,然后为他拉开车门:“累吗?回家吧。”
豪车汇入深夜的车流,沿路灯光落进车窗,段殊坐在副驾驶,手指下意识攀着系紧的安全带,常常用那种温驯却易碎的目光看他,当其中蕴含的感情过分热烈之后,又会匆忙地转头看向窗外。
几周过去,在他的双手不再紧张,能大方地放在身侧时,陆执对他说了第一句超出日常问候的话:“你应该拥有更轻松的人生。”
那时的段殊立刻透过两人中央的后视镜,望向了躺在后座上的吉他包。
陆执的话里充满为他思量的真挚:“你有很好的条件,无论是外形,还是声音,但你还欠缺一点东西。”
车子驶过豪华的五星酒店,恰有筵席散场,一辆辆名贵轿车鱼贯驶出,车窗里映出一张张如在云端的脸庞,气质非凡。
而倒车镜里的段殊,好看却朴素,衣领泛着不够服帖的褶皱。
等酒店被远远地抛在身后,他悄悄抚平领子,以很微小的幅度点了点头。
于是陆执满意地收回视线:“我会帮你。”
这是他精心规划的回家路线,他反复地让段殊看见那种更绚烂华美的人生。
往后的事便顺理成章。
段殊住进了他的别墅,像卖花女遇见了教授,开始了缓慢而不可逆的蜕变。
他天真地以为自己会在变成一个光鲜完美的人之后,能站上更大更广阔的舞台,实际上,他再也没有唱歌的机会。
当他意识到这种帮助的本质之后,也想过结束,可富裕浮华的生活、若即若离的“爱人”牵绊着他,他越来越难挣脱这个镀金的囚笼。
所以渐渐地,段殊很少那样笑了,纯粹的、只有温柔的笑。
等陆执回过神来,桌上那个空荡荡的花瓶已碎了一地,满地瓷片里躺着屏幕碎裂的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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