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想要他,疯了一样地想要他。
那天之所以会问于迪那样的问题,一方面是因为周童在奚杨身上看到了过去不温不火的自己,以为谈了一场超凡脱俗、互不相欠的恋爱,实际是在肆意享受着她的宽容和宠爱却毫无付出,就像他从未试图走进周熠的内心,以为那就是他们之间本该存在的距离,相处的方式,所以感到内疚。
另一方面他已经反省出自己可能不是一个足够成熟、足够强大的,合格的恋人,他还是太稚嫩了,无论情绪还是情欲都无法控制得游刃有余。但他从没动过放弃的念头,甚至有些任性有些偏执地想,为什么不能给我个机会让我再试一试?我只是因为吃醋所以失控,因为爱你所以患得患失,怎么就到了要分手,要决别,要山高水远两不相见的地步?
这些问题在他内心盘桓,堵得他喘不过气。他不想走,却不得不强迫自己像一个真正成熟的男人该做的那样马上离开,只是不知道这一走,又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一个可以跟他单独相处的机会。
向宇已经不在这里办公了。郑疆占用了他的桌子,不到几天时间,整个办公室便开始长久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烟味,即使时刻开着窗也无法驱散缓解。
奚杨忍受着这股令人生厌的气味,直到时间足够周童走回宿舍才稍稍放松了绷紧的肩背,缓缓将挽好的袖口放下,端起桌上留有余温的面碗打算离开。
擦身而过时,郑疆忽然发出一声莫名的感慨:“眼神真可怜啊,真像那只死咬不放的狗。”
感觉到奚杨脚步一顿,他便转过头假装无心地解释:“我是说刚才那个小子,奚队对他做了什么?”
他边笑边故意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看他的表情,难不成奚队在这间办公室里玩弄了他,又无情地甩了他吗?”
这句话纯属试探。郑疆侧目观察,奚杨的脸上却看不出什么情绪,只在片刻后腾出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稍稍贴近他耳边不轻不重地说:“我做了什么不重要。倒是郑副队你,做过什么,以为别人会不知道吗?”
他们之间像在过招,谁都不会轻易露出破绽。郑疆也只是微微动了动眉毛,很快又神色如常地笑道:“我吗?关于我,恐怕奚队听说的还不够全面。感兴趣的话,我可以找个时间亲自给你讲一讲。”
听他说完奚杨也笑了,嘴角微微上扬,带着无声的嘲讽:“好自为之吧。”
他松开手拍了两下郑疆的肩膀:“但愿你夜里能睡个踏实的好觉。”
…
书到底还是忘拿了。偶尔睡不着或者心烦的时候周童总是习惯阅读。他轻手轻脚地下床,拉开抽屉随便摸出一本,回到上铺用手机灯光一照,是奚杨给他的那本没有署名的《干预行动指导手册》。
这本书周童已经看了两遍,第一遍读,第二遍逐条分析,用心揣摩。每次翻开,扉页上那段手抄的文字总是给他一种熟悉的亲切感,教导员字写得很漂亮,如他本人一样清秀端正,刚柔并济。周童的手指在上面轻轻摩挲,一笔一划地模仿着他的笔迹,想象他在书写时认真且庄重的模样,细细感受着这段对他影响颇深,分量颇重的摘抄的含义。
书的内容分为九章,结合了理论和实际,从备战、问责到风险和效益几个方面系统陈述了快速干预小组部署行动的意义与目的,以及消防员逃生规则和不同情况下的救援办法,都是操作性很强,很实用的“干货”。
前言是一篇很短小的作者自述,开头便引用了“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来说明干预小组的概念是借鉴了国外消防员的职业经验。结尾写道:“要想消防员在危险的灭火作战中生存下来,我们必须彻底地清楚他们究竟是如何牺牲的。”
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周童不禁感叹。让一个时时都处在生死边缘,目睹过无数战友被大火吞噬的人,一遍又一遍反复回想当时的每一幕场景,每一段过程,每一个细节,还要做到冷静分析,归纳总结,每个字都像是亲手剖开自己的胸膛,用蘸了心血的笔触记录而成,藏在骨髓里的伤痛也随之暴露在了读书人的眼前。
这一小篇前言让周童混乱的思维逐渐清晰,人也平静下来,没过多久就睡着了。昏昏沉沉中他做了一个梦,一下梦见自己回到了江洲,那个墙皮大片脱落,被褥和枕头永远也晒不干的家里,他和奶奶坐在阳台上遥望着江面大大小小的船只,闻着锅里鱼片粥的香味不断地吞咽口水,默默祈祷老爸和哥哥能早点回来,一家人就可以赶在江水退潮,太阳落山之际围着桌子吃一顿难得的团圆饭,听他们讲那些总是与火灾密不可分的冷暖故事,人间百态。
毫无血缘,临时拼凑的一家人,真就像所有普普通通的人家那样在一起生活了许多年。
在那之前呢?
刹那间,周围的场景随着这个念头忽然变换,一下他又回到了儿时居住过的渔村,家家户户的船屋上都挂满了各种渔具,晒着渔网。初升的旭日照得水面波光粼粼,戴着斗笠的爸爸妈妈在一群日出而作的渔民中间,一边劳动一边唱着渔歌,笑盈盈地看着大儿子用几只刚捞到的蚌壳逗弟弟开心,弟弟还不会说话,挂着鼻涕摇摇晃晃地追在哥哥身后,“阿古、阿古”地咿呀学语。
那时的哥哥多爱笑啊,皮肤被风吹得黝黑,四肢瘦长眼神清澈,张嘴就会露出一口白牙,像他手中蚌壳里的珍珠一样闪闪发亮。
“小浔小熠”
“家去切饭啦!”
小浔,小熠......周童恍恍惚惚地想起来了,他们原本姓沈,名字中带着一水一火,总被人讲水火不容却从没闹过矛盾打过架,因为哥哥总是让着弟弟,时刻谨记遵照妈妈的叮嘱把弟弟“看看牢”。
他想起被妈妈时常抱在怀里的感觉,想起她跟邻居抱怨:“无晓得宜个宁呢个为思勤,非要起以个名字,岗搜西‘平衡’,脑西搭牢啊!”
那时候,周童的世界里只有一条宽阔的江,永远也下不完的雨,还有牵着他的手带他去看鳗鱼苗的哥哥。可后来他却再也想不起沈浔是谁,只记得一个奋力带他游过江水跨过生死,接过他名字里那把火的,不爱笑的周熠。
梦境到此为止,开始垮塌,沈浔和周熠的面孔不断重合、不断分离,一下坠入江底,一下又陷入火海。周童伸手去抓,却发现自己的躯体和力量越来越小,最后回到了他力所不及的孩童模样。他身上还穿着宽大得有些滑稽的灭火服,磕磕绊绊地扑向了那个模模糊糊的身影。他想大喊哥哥小心,哥哥别走,可任凭他多么卖力喉咙都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在大汗淋漓和急促的呼吸中惊坐起来,鼻腔瞬间涌出了一股血流,和同时滑落的泪水一起沿着嘴角渗进了唇缝,带着苦涩的咸和诡异的甜。他刚刚在梦里找到来处,此刻怔怔地看着自己身处环境中周围的一切昏暗的宿舍,沉睡的队友,静静叠放在床头的作训服,还有桌子上那台不断闪烁着红点的对讲设备,梦境和现实的强烈碰撞让他忽然感到既恐慌又疲惫,他像一只彻底失去了锚与航线的残破小船,不知该去往何处,也不知该如何靠岸。
这天周童告假在宿舍休息。他发了低烧,浑身酸痛,逼自己躺在床上一觉接着一觉地睡,却再也没有梦见一点跟周熠有关的内容。
晚饭依然是堵威送回来的。他掀开饭盒的盖子,把熬得软烂的小米粥香气连同热气一起使劲儿往周童鼻子前扇,摇晃着手里一小袋白花花的颗粒给他看:“帮你放点糖啊?”
宿舍里暖气很足,周童满头大汗地钻出被窝,接过温度刚好的小米粥喝了一口,顿时觉得心跟着胃一起踏实了不少,扭头看着堵威:“谢谢哥,你居然知道我爱喝甜的小米粥。”
堵威表情一愣,差点露馅:“啊......那什么,那肯定啊!”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咧开嘴嘿嘿一笑。“谢什么,咱俩谁跟谁。”
正说着话,张思琦把脑袋从推开的门缝中探了进来,冲周童问:“好点儿没?姚队来了,让你收拾两件换洗衣服跟他走,他在车里等你。”
发完汗人有点虚,手脚没什么力气。周童不知道姚宏伟为什么突然找他,但他没有多问,快速把粥喝完爬下了床,对着柜子愣了半天,一件衣服也没拿,只把那本指导手册和一页被他揉成了一团,又展开对折好的调动申请揣进了防寒作训服的口袋,帽子也不戴就下楼去找姚宏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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