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74)
更有几个不信邪的鬼转身去拍那扇铁门,但铁门也仿佛波纹一般荡漾起来。手掌接触到的感觉就好像摸在什么已经死去多时的尸体的烂肉上,软趴趴湿乎乎,甚至还有点发粘。
显然阿伊跶根本没想掩藏他们已经被他拉进梦中的事实,他低低笑着,好整以暇地微微偏着头,看着他们惊慌失措的样子好像在看一出滑稽戏。
此时一个脾气看起来很不好的百目鬼立刻冲着阿伊跶吼道,“你到底干了什么!”
那雪女冷声道,“你还没明白么,我们现在已经在梦里了!”
“梦里?谁的梦?”那个胆小的寻香鬼问道。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我们所有人的。但我也没办法确定你们是不是我梦里的幻象。”颜非说着,伸手指着阿伊跶手腕上的铃铛,“那是引魂铃,他是个红无常,而且是一个背叛了酆都的红无常。”
阿伊跶哈哈大笑,饶有兴致的目光盯在颜非脸上,“看来,你倒是知道一些?”
“如果是梦的话,是不是只要死掉就能醒过来了?”那刀劳鬼慌张地问道,举起手里那把有一定灵能的匕首便作势要往自己心口扎过去。
颜非连忙喊道,“别!在这里死掉很可能真的会死的!”
雪女有些意外地看向他,“就算是红无常制造的梦境,也不至于会杀死人吧,除非……”
除非是千里挑一的强大红无常。
不过能将十八个鬼同时放到一个梦境中来,本身就需要浑厚的修为,若是他能杀死人,一点也不会令人觉得奇怪。
阿伊跶仍旧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地,有些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游戏规则很简单,如果被我控制住你们的弱点,你们就会死,如果你们能控制我的弱点,我也会死。你们十八个可以一起上,免得你们说我欺负你们。”
十八个鬼同时面面相觑,很多没有主意的便都看向颜非。
颜非明白这个神秘红无常的意思。他也曾经用托梦术进入过人类的意识中,完全地操控那个人梦中的世界,一层层挖掘人心深处的黑暗。但那时他对付的是面对红无常毫无防备的人类,可是现在他可是陷入在被别人控制的梦境里,要如何才能扭转局面,控制住这个梦?
他一时也想不出办法。而阿伊跶已经不耐烦了。
“磨磨蹭蹭的,烦死了!”他的六条手臂忽然都扬起来,每一只手上都拿了一样法器。倏忽间,那些手臂如灵蛇一般迅速无限延伸开来,转眼间便已逼至面前。其中四条拿着刀剑的手臂如长鞭般甩过,浮光掠过只剩下一片幻影。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血肉被划破的湿漉声响和几声短促的惨呼,便看到四颗脑袋飞在空中,如皮球一般在地上滚了几圈。头颈的横截面清晰可辨,血过了一会儿才像是回神一般喷涌而出,身体也随之倒下。
另外两只各举着一把生锈的金刚杵,挥动的瞬间便有电光毕剥作响,霎那间整个地狱宫都在那浑厚的电光中摇撼着。两个候补过了电,如得了癫痫一般在地上翻滚抽搐,很快身上便冒起了烟,皮肤焦黑,散发出阵阵烤肉的味道。
颜非和其他人都连忙扑倒,躲在一些较大的尸骸后面闪避。等到攻击告一段落,才敢稍稍探出头来。阿伊跶的手臂恢复了原来的长短,漫不经心地舒展着,似乎刚才不过是活动了一下筋骨。
此时颜非注意到,那阿伊跶的脚腕上拴着一条金色锁链。锁链发出淡淡圣光,想来定然是某种法器。
看来他并不能在这地狱宫里自由活动,所以才一直站在原地不动。他刚想告诉其他人或许可以利用这一点时,忽然周围大约有六七个鬼大约是觉得不能坐以待毙,便纷纷大吼着挥舞着手中的法器冲上前去,大概是想要利用人数优势一拥而上。
颜非大喊着“不要!”但根本没有人听他的话。他们已经被那六个人凄惨的死状吓慌了,生存本能干扰了他们的理智。
然而阿伊跶只是微笑着站在原地,没有任何要抵抗的意思。
当那些鬼手中的兵刃落到阿伊跶头上的一瞬间,忽然一道几乎令人失明的强烈闪光爆炸开来,吞噬了一切。颜非条件反射一般用手臂挡住眼睛,只觉得耳边传来一阵强烈的耳鸣,头晕目眩,一时所有感官一片混乱。喉头一阵阵腥甜,一阵钝痛在胸腔里蔓延。
等到眼前即使死死闭住还是不断刺破眼皮的炙热白光逐渐淡去,那令人头疼欲裂的耳鸣也稍稍减弱,他才敢放下手臂,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他站在一间打扫得干净整洁,显得有些朴素的茅屋堂屋中,有些陈旧但擦得锃亮的木桌上摆着两晚热腾腾的粥、一碟咸菜,还有两幅筷子面对面摆着。门口挂着一串大蒜一串干辣椒,淅淅沥沥的小雨顺着茅草滴下来,落在台阶上碧绿可爱的青苔上。院子里有几只母鸡满地啄着谷壳,脖子一动一动,发出咕咕的声音。
这是柳州的那间小茅屋,他和师父的家。
颜非知道这是阿伊跶的把戏,利用自己心中最强的执念制造的牢笼。若要打破牢笼,则要打破自己的执念。
但是执念哪是那么容易打破的?
却在此时,通往卧室的青布帘被掀开了,出来的是一身青色道袍、玉簪白发的檀阳子。他似乎才刚刚打坐入定完不久,大约是早晨尚且带着水汽的阳光落在他那英挺的眉间,原本轮廓坚硬的面上也被淡淡的一层朝阳浸柔了几分。
一看到师父,颜非条件反射地就想露出那种有点花痴的笑。但是笑容还没完全形成他便忽然想起来这个檀阳子并不是真的,而是利用他的记忆化现而出的幻影。
檀阳子看到他,忽然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丝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的笑意,原本冷峻的面容也温柔了许多,“你回来了。”
颜非不说话,他知道一旦他与幻境里的人说话,神智便会受到影响。到最后很可能再难保持清醒。
只要他一直保持这种冷漠无反应的状态,就很有机会找到幻境中的破绽或缝隙。就算是再强的红无常也没办法制造出天衣无缝的幻境,只不过很多人因为沉迷其中才注意不到。只要他能找到破绽,就可以顺着破绽摸入那阿伊跶的梦境,去探查他的意识进而反杀。
“怎么不说话?吃饭吧。”檀阳子仍旧用那种端严的姿态在桌前坐下,拿起碗筷,见他仍然不动,便露出几分纳闷之色,“等什么呢?还要为师请你?”
颜非忍着想要坐下和师父一起吃饭的冲动,仍然保持着原本的表情。
檀阳子似乎有些生气了,于是不再管他,自顾自吃早餐。颜非便转身出了门,想离开这自己最想回去的茅舍,这样会降低一下环境对自己的影响力。
早晨的雾气仍然围绕着小小的院落,他推开院门往外走,穿过雾气,迎面又出现了一道院门,赫然就是柳州茅舍的院门。他转身换了个方向,穿过迷雾,却仍然是那道熟悉的、有点破旧的院门。
颜非知道大概是走不出去,便只好推门进去。只是刚才还是早晨,现在却似乎已经到了下午。
檀阳子在院子里练剑,一招一式简单大气,如流云掠海,松涛乘风,浑厚沉稳中又带着一丝飘逸灵动。他的白发飞扬如雪,微微遮挡着那双凌厉的细长眼眸。颜非记得这套剑法,这套他最喜欢看的剑法,每一次看师父舞着,还是会觉得移不开眼睛。
却在此时,一个人影从他身边经过,仿佛没有看到他的存在一般。
那是一个红衣人,身形颀长修美,一头如墨黑发只有两鬓的发丝用一条红丝绳稍稍挽起。颜非没看见他的正脸,只是觉得与自己身量似乎有些相似。
那是他自己吗?
这种感觉,就仿佛在一些梦中,原本是以自己的视角经历的事,下一瞬自己忽然成了一个观察着,看着另一个自己在做一些事一样。有种微妙的恍惚,却又理所应当。
这个“颜非”从背后接近檀阳子,檀阳子明明肯定已经感觉到,却没有转身。想来是非常相信他的。
此时檀阳子的剑势定格在一个向前刺的姿势上。
“颜非”默默走到他身后,一伸手便环住了檀阳子的腰身,凑到檀阳子耳边,笑着说了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檀阳子并未挣扎,就任他那样抱着,甚至收了剑,身体微微向后,靠在了“颜非”怀里。
这简直就颜非的梦想啊!
虽然明知那红衣人就是自己,可颜非还是感觉到一阵浓浓的不爽,一股酸到牙齿发疼的嫉妒。
“任务怎么样?”檀阳子用颜非十分熟悉的平淡声音问了句。
“搞定了。”带着点得意的属于自己的声音,但似乎又比自己的声音稍稍低了点,“一个食秽鬼而已,我连一个时辰都没用到。”
檀阳子稍稍挣动了一下,“颜非”又把他抱紧了些。
“别动,让我多抱一会儿。”
“别闹了,屋里还熬着药。”
”颜非”仍然执拗地不松手。
檀阳子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一般微微侧过头,问道,“希瓦,你这是怎么了?”
颜非感觉一头冷水当头浇下。
希瓦……耳熟的名字……
是了……之前偷听达撒摩罗和师父谈话,提到过这个名字。他就是师父以前的红无常。
他死了以后,师父三百年都没有接受新的红无常。到现在提起来,师父还是会乱了方寸。
颜非所知道的关于希瓦的事不多,所以这幻境里的希瓦,自然也不大可能是真正的希瓦的样子。但是颜非不知道,他没注意到不知不觉间,自己还是被幻境影响了。
希瓦……那是希瓦……
怪不得师父会那么放松地靠在那人怀里,怪不得一青一红两道身影,看上去那么和谐自然。
为何希瓦会和自己长得这么像?这是不是师父收养自己的原因?
会不会自己一直以来只是希瓦的影子?
如果希瓦没有死呢如果希瓦回来了呢?是不是师父就不要自己了?
一重重如乱流般的思绪忽然像是泄了闸一般倾覆而至,瞬间就打破了颜非一直努力维持的平静。就算他想要停也停不下来。自己从小到大以来,所有那些不安、彷徨和恐惧的胡思乱想,一瞬间突然都变得那么清晰,毫发毕现。
檀阳子转过身去,面对着希瓦,面对着他真正的红无常和恋人。他露出了一个温暖到不太适合他的微笑,“你今天怎么格外粘人?”
“我很想你。”希瓦低声说着,双手轻轻托住檀阳子的面颊,然后……深深地吻了下去。
颜非立刻转身,趁着自己还能控制住自己转身狂奔,逃离这样的景象。在那迷雾中横冲直撞,忽然间撞入一间屋子。那是和柳州茅舍师父的房间非常相似但又有微妙不同的房间,红红的蜡烛在桌面上滴下斑驳的烛泪,氤氲迷离仿佛带着酒气的光线笼罩着青纱帐中两道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