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52)
柳玉生最讨厌被威胁,他哼笑一声道,“要不要帮他是我的事。”
“你如果对他有意,就不要再纵着他。那是害了他。”檀阳子低声说道。
柳玉生微微一怔,一时竟然语塞了。
没想到这道士竟然一眼就看出来了自己的心思?
若如此,他为何却一直对身边人的心思视而不见呢?
檀阳子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理了理衣衫,姿态工工整整地向着柳玉生一揖,“先生屡次出手相救之恩,贫道没齿难忘。劣徒有时顽劣,日后,还请多多包涵他。”
柳玉生愈加讶然,看他这架势,竟然是将颜非托付给自己了?
檀阳子转身,踏着一地霜华而去。那萧瑟的背影,竟显得有些寥落了。
“喂!”
檀阳子的脚步顿了一下。
“你真的舍得?”
檀阳子漠然,微微抬头,看着那树梢间一轮冷月,微微苦笑,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舍不得,又能怎么样呢?”
红无常(4)
酆都, 无常府东大街。
一座座艳丽而诡谲的房屋翘着过于尖锐的檐角, 沉默地凝望着永恒阴暗的天空中弥漫着的深蓝光色。长街两侧的廊下垂着一串串红枣形状的灯笼,随着那带着曼珠沙华香气微风缓缓摇曳。
一座华美别致的酒楼立于长街尽头, 楼前两株枫树,永恒飘零着那如血的枫叶雨。腥甜的酒香在空气中静静发酵, 闻久了都会醉死在其中。那雕梁画柱的廊间不少地仙络绎往来, 相互勾肩搭背嬉笑玩闹,脚步虚浮满身酒气。偶尔也有一两个相貌妍丽娇媚的孟娘子匆匆来去, 她们是这地府中少有的女地仙, 都是遗忘女神孟婆的弟子,负责看守奈何桥。
这座孟家酒楼就是孟婆在酆都开的字号, 在每个府都设有分号。人人都知道孟婆的汤会令人忘却前世今生,却不知道孟婆的酒才是一绝, 天上地下从神仙到恶鬼,喝了她的酒没有不上瘾的。就算是离恨天上善见城、瑶池仙境那些喝惯了仙浆玉酿的上神, 逢年过节也总要派人来地府搬上那么上百坛孟婆酒去宴请宾客。甚至有传言说,就连紫微宫玉虚天帝尝过后也是赞不绝口。
愆那默默踏着那一层层柔软的红枫铺就的地毯进入酒楼,沿途那些经过的黑白无常有不少对他投来奇异的眼光的。他也算是青无常中的话题人物了。三百年前立下了赫赫战功不说, 这么多年也是仗着那点功绩有了不少特权,还在凡间教一个人类红无常的法术, 这一次又替天庭寻回了两枚失窃的宝华,风头甚至压过了大多数的黑白无常。
只不过这本该春风得意的大功臣此刻却是面无表情地穿过人群, 径直上到二楼,进入被用屏风隔出的一间靠窗的雅座。
雅座中只有一白衣人独坐, 一边摇着羽扇,一边漫不经心地啜饮着杯中乳白色的酒液。愆那也不说话,直接盘膝坐到那矮桌对面的席位上,冷冷地盯着对面的谢雨城。
谢雨城却仍然看着窗外那弥漫着厚重云层的晦暗天空、绵延的屋顶、还有远处那无尽的曼珠沙华之海,“为何我们酆都和地狱所在的夜摩天永远没有阳光呢?明明也是诸天之一啊。”
愆那却没有心思跟他鬼扯,“可以解咒了么?”
谢雨城低笑一声,看了他一眼,从袖子里掏出那根如烟气般有些虚幻的发丝,轻轻拢在手心里,闭上双眼念动咒文。他的掌心缝隙中漏出几缕明丽的白色光华,再将手掌打开的时候,发丝已经不见了。
“好了,放心吧。”谢雨城笑得分外和善,将酒杯倒满,推给愆那。
愆那起身便要走,可是身体还未动,肩膀便被那羽扇按住,微微刺痛着。
“与我喝两杯再走吧。”谢雨城看着他的眼睛说。
愆那微微皱眉,但还是坐了下来,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带着彼岸花香气的酒液沿着舌头滑下,微辣的味道沉到腹中,烧灼起一片热意。
“你恨我?”谢雨城问他。
愆那看了他一眼,“没有你,酆都也不会再让我见他。你不过是一枚棋子而已。”
谢雨城低头一笑,那一向带着几分风流狡黠的笑容,此刻却显得有些苍茫了,“你说得对,我们都不过是小小的棋子。很多事都只能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愆那冷笑一声,“不过是借口。把过错推到更强大的人身上,自己不过是执行命令。可实际上呢,不过都是帮凶罢了。”
“哼,你说得倒是高风亮节。你若是真这么有骨气,为什么现在还在酆都?为什么不学着那波旬揭竿而起?为什么当初没跟着希瓦一起离开?”
愆那回答不出来。
这三百年来,他不止一次想过,如果自己当初选择跟着希瓦走,而不是放他离开,会不会希瓦就不会陷得那么深,是不是就不会死?
谢雨城说得对。当初的自己何尝没有胆怯过、何尝没有因为怨恨而自私过?希瓦放弃了他,他便也放弃了希瓦。
“这天,太高也太厚重了。天人掌管六道数百劫,他们福泽深厚,万物无不在他们掌控监视之中。你我不过是蝼蚁,随随便便就能给踩死,自保便已经很难了,你竟然还妄图螳臂当车,做些无用的蠢事。你这一次阻止了库玛,他们还有另外千百个爪牙愿意替他们做事换取好处,有什么用?触怒了上头,随时都能让你就此消失,到时候没有人会记得你存在过,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愆那沉默不语。他说不出这些大道理,也不想说什么保护人类本是他们这些无常的职责。他不过是觉得,这样不对。
不论那些人类是不是该死,都不应该由一个不相干的神明为了一己私利杀死。人道有人道的法则,善报恶报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与别道无关。因为有无上的荣耀和权力便什么都要干涉,最后只是一团混乱。
近一劫以来天道行事作风越来越蛮横,时常插手其余五道之事。人道前朝时期原本富足强盛,天帝听闻人们贪图享乐忘了礼义廉耻十分生气,便派了旱魃下去搞了一场旱灾,弄得民不聊生易子而食。听闻修罗道的两位修罗王对此事十分不满当众擅加议论,便以逆天犯上之名派了忉利天主帝释天前去讨伐两个修罗王,不少修罗被天庭之火烧死,不过是为了施以警告让大家说话小心些。自此后六道战战兢兢,再也没有任何人仙鬼畜敢对上苍不敬,各自谨守天庭的“教诲”。
愆那觉得这样不对。各道有各道的活法,凭什么要求所有道的众生都按照神仙的意愿来活?就算他们前世积德行善累积了深厚的福报,难道这就能说明这些神仙现在也仍然是正确的么?
无上的权力可以另最纯净的灵魂腐坏堕落。这是波旬说过的话。虽然愆那憎恨波旬,但也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
见愆那仍旧面无表情,似乎不为所动的样子,谢雨城叹了口气,“不论如何,你现在回来了便好。过两天韩判官大概就会传唤你了。你可能不知道吧,达撒摩罗也叛变了,押送库玛摩罗的过程中他将犯人劫走,现在还下落不明。如今不得不开始新甄选几个青红无常来填补空缺了。”
愆那眼皮微微颤了一下。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看来罗辛果然将话带到了。而达撒摩罗,比当初的自己要更加勇敢。
“是么。”愆那敷衍一般地回答了两个字。
谢雨城摇了摇羽扇,继续说道,“这次新选出的红无常,你定然要选一个走的。韩判官说,不能再让你任性下去了。”
愆那嗤笑一声,不置可否。
“近一段日子,你就在地狱吧,暂且不要去人间了。汴梁和襄阳会暂时派别的青红无常去负责。等到选出新的红无常再说。”
“……”
谢雨城见他仍然绷着个脸,便又露出那有些轻佻的笑容来,“好啦,别生气了。这次算我对不住你,欠你一次。”
愆那心中却只觉得愤怒。在这个地仙眼里,他对于颜非的在意就只是养宠物一般的留恋而已么?
“不需要。你是仙,我是鬼,以前也没见你觉得有欠我的地方。”愆那说着,站起身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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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天,愆那像是开荤了一样,每日每日地喝酒。
酆都虽然将他召回,但并没有给他指派新的任务。这么久时间一来第一次闲了,又不想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便只好喝酒。让自己醉着,便也不会时常想到颜非了。
颜非会恨他吗?会哭吗?
莫名想起自己第一次离开颜非身边超过一个月后,颜非冲自己闹脾气。那时候的自己还闹不清楚这小子有什么可生气的。
现在回想起来,只怕是觉得被自己丢下了,而害怕着吧。
愆那苦笑一声,靠在忘川河畔那巨大的三生石上,一仰头将半壶孟婆酿倒入嘴里。溢出的酒液顺着他的唇角流下来,滑下脖颈和锁骨,低落在身旁那些凄艳绝伦的曼珠沙华中间。远处弯曲的黄泉路上,黑白无常们正来来去去,忙着勾引凡间死去的命魂,更远处的望乡台静静的立着,听不见里面传出的悲苦啼哭,只剩下一个静谧的剪影。
“奴家的酒可不是用来这样喝的。”骤然飘至耳旁的软侬嗓音,低沉而婉转,媚气入骨。
愆那一愣,坐直身体抬头看去。便看到那三生石上,立着一身姿婀娜聘婷的女子。她一席紫红绸缎对襟阔袖襦裙,孔雀蓝的丝绦迎风飘摆,腰身秀美纤细。然而奇异的却是她的面容。半张左脸妩媚妖艳,皮肤白皙透红,眼眸清澈如秋水。另外半张右脸却是风烛残年的老妪,肌肉松弛,瞳仁浑浊发白。她的头发也是一半漆黑浓密,另一半却荼白如雪,绾成一个单螺髻。
这便是名满酆都的高位女神,孟婆。
愆那连忙要起身,但还没等他动作,那遗忘女神已经轻盈地落在他身旁,涂着蔻丹却遍布皱纹的枯瘦右手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不必拘礼了,我不过是来采花酿酒,偶然看见你而已。我似乎很久以前见过你。”
愆那低下头道,“我叫愆那摩罗。”
“愆那摩罗……果真耳熟的很。唉……我年纪大了,总是记不住人名,你可不要生我的气。”
明明是可以高居离恨天的女神,却偏偏甘心蛰居酆都内,为所有的命魂熬制忘情汤,平日里待人又颇为温和妩媚,再加上那半张极美和半张极老的脸融合在一起的诡艳相貌,都另愆那莫名地对孟婆生出敬畏之心。
看愆那不说话,孟婆微微笑了,”你不爱说话。”
“……”
“为什么要借酒浇愁?”
“……有想不明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