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186)
第六天魔 (3)
波旬一定出事了。
达撒摩罗离开后没几天, 愆那感觉到了空气中某种微妙的变化, 仿佛有许多无形的弦被拉得紧紧的,一丝丝多余的压力都会崩裂。他与外界的接触不多, 唯一能见到的外人便是那给他送水饭和换洗衣物的黄衫鬼。这些从焦热地狱来的恶鬼生下来的时候只有鸡蛋那么大,每年都会褪掉一层黄色的皮, 每退一次皮就会长大一点。那皮将掉未掉的时候就仿佛一件黄色的衣服裹在他们身上, 因此得名“黄衫”。而这一只黄衫鬼个头已经长到了约么到他胸部的位置,估计该是两百多岁, 十分年轻。因为年轻, 所以很多表情都控制得不太到位,愆那能明显感觉到这两天他的表情与最初几天相比十分紧张, 三枚橘红色的瞳孔里弥漫着难以掩饰的忧惧。
而且殿外时常有纷乱中藏着一丝齐整的脚步声匆匆而过,像是有成队的士兵经过一般。如此频繁的调兵遣将, 着实不太正常。若不是天庭突袭地狱,便是波旬那边有事了。
不过最令他确定出了事的, 却是一种令人不安的直觉。自从波旬那夜悄然出现又无声离去后,他便能感觉到一种随着时间流逝日渐增强的焦虑,仿佛冥冥中有不祥的命运蠢蠢欲动, 逡巡在四面八方,伺机要将那光芒万丈的神明拉入深渊。
一思及此, 背上的鳞片便紧张地竖立起来,掌心中的口也不安地蠕动, 吞咽着因不安而分泌得愈发多的带有腐蚀性的唾液。他拒绝承认自己在担心波旬,可又不能忽略那种从思维的各个角度折磨人神智的焦虑。
于是他第一次开口问那黄衫鬼, “外面出了什么事?”
黄衫鬼被吓了一跳,怯怯地看了他一眼,“没……没什么事。”
“可是有天兵入侵?”
“没有。这里很安全。”他似是稍稍松了口气般地答道,大约是因为他猜错了。
果然是人间出了事……
愆那胸口的心跳倏忽变得无比鲜明,用接近失措的速度敲击着他的脏腑骨骼,“波旬出什么事了?”
这一次黄衫鬼愈发惊惶,匆匆忙忙放下洗漱用的热水便跑了,连话也没有回答。
愆那愈发确定是波旬出了事。那胸口闷烧的焦虑骤然变得难以忽视,鲜明而炽烈地席卷他的脑际。可是再着急也没有用,他徒劳却用尽全力地扯着锁链,手腕也被金属切割出血。纵然知道就算他跑去人间大约也帮不上什么忙,他却还是想要做些什么,什么都好,只要不是在这里干等着。
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颜非会选择成为波旬。
这种无力的感觉,这种被所有比他强大的生灵碾压的感觉,这种眼睁睁看着自己不希望发生的事发生的感觉……这样的折磨纠缠着他的每一次转生,诅咒着他的每分每秒,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麻木,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无力和渺小,可是现在却发现,原来他尚未失去所有希望,原来他还是会被失去的恐惧摄住。
当时的颜非以为自己死了,他却又无法报仇的时候,该有多么绝望?绝望到万念俱灰,根本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就此消失,也要获得强大的力量去复仇。
不论那人是颜非还是波旬,愆那终究没办法任由他在诸天的环嗣中自生自灭而心如止水。他左思右想,伸手所及的地方连个尖锐一点的东西都没有,最后他伸手到背后,从背脊之内硬生生将斩业剑抽出。斩业剑是他自身的一部分,本是无法用来伤害到自己的,况且他现在被困在阵法中,什么法力也使不出。但他还是试图用斩业剑那锈迹斑斑的剑锋去磨自己的手腕。在他不间断的发力之下,皮肉终于被硬生生磨得血肉模糊。他忍着疼,把自己尖锐的爪子插进皮肉里,将伤口撕得更开更大。紫红色的血大片大片淌出,虽然很疼,而且看起来十分骇人,但对于青鳞鬼来说并不致命。那伤口大概不出几个时辰就可以愈合。
愆那猜想波旬为了防止他出事,在阵法中一定有什么能够感知到他状态的咒语,否则也不会不论他醒的是早还是晚,达撒摩罗总会在他醒过来后大约半个时辰左右进来。他将手臂伸到床边,让自己的血滴到地上的法阵中。果然一滴血刚刚进去,法阵便闪烁起某种急切而不祥的红光来。
远远有脚步声快速朝这里过来。愆那立刻躺倒在床上,任斩业剑掉在地上,还故意把一些血抹到自己的脖子上和脸上,把整个床铺弄得血腥而凌乱,使劲用獠牙咬破自己的嘴唇,让血顺着嘴角流下去。然后他将双眼闭上,一动不动躺着。
于是那黄衫鬼一进来,看到这“自杀”的惨状,便吓得尖叫一声,转身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有个穿着鬼身的人类大夫跟着跑了进来,可是站在法阵前却了步。看来那果然不是普通的困魔阵,一般来说困魔阵只能困住一只他这种有一定神通的恶鬼,所以其他鬼仍然可以自由出入。但是这法阵是波旬设下的,定然是加入了一些其他的东西,另除了特定的人之外,其他人也无法进入。那黄衫鬼道,“等等,让我把阵先解了。”说完就张开嘴,一阵干呕,吐出来一枚奇异的红色石头。他拿着石头在阵脚上用力磨了几下,法阵便被磨出一点点缺口。然后黄衫鬼又从怀里拿出来一张金色咒符递给大夫,说是用来解开锁链的,可以方便他查看手腕上的伤口。
那大夫刚刚拿着咒符踏入阵型之内,骤然一道大力扼住了他的喉咙,医生的惊叫声被压制在喉咙内,整个人被愆那一把拉到面前。愆那的力量在鬼中毕竟还是十分强悍的,对付这穿着鬼身的脆弱人类不成问题,他一把将那可怜的医生按在床上,对着他露出獠牙,一把夺过咒符。那黄衫鬼转头想跑出去求救,可是一道紫红色的舌从愆那的左手掌心射出,如灵蛇般瞬间缠住了他的头,死死卡在他的嘴里令他无法呼救,用力一拽便将他也拉入阵中。那原本冷峻的青色面孔此时变得愈发狰狞,还沾染着那么多的血迹,吓得被他制住的两鬼几乎要哭出来了。
愆那凑近他们,轻声说,“只要你们听话,我不会伤害你们。但谁若是敢出声,莫怪我下手太狠。”
大夫的脸已经因为缺氧而涨得发紫了。愆那稍稍放松了右手,让对方能喘一口气。
阵法已经被破,愆那感觉力量如温热的水迅速注满全身。他一边继续压着大夫,另一掌射出的如触手般的长舌却稍稍放松,另那黄衫鬼能够说话。大约是被愆那恐怖的样子吓住,那黄衫鬼没敢呼救。
愆那逼问道,“人间到底出了什么事!”
黄衫鬼声若蚊蚋般说道,“好像是头陀派的天印尊者原本同意与上神见面,可是却暗中通知了天庭。好像上神遭遇了女魃、杀破狼三星君还有四天王的围攻。上神为了护住手下的人撤退,被……被他们捉住了!”
愆那听完,脑中先是翁然一声,却又一些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这些神仙根本不是波旬的对手!”
“大约是上神之前为了救助那些被大瘟疫感染的人类,耗费了太多神力从第六天引下地气,又将自己的力量尽数注入地下暗河中,所以力有不逮,被天庭钻了空子……仙君已经启程去人间想解救之法了,”
阿须云已经离开了?
怪不得这几日外面这般混乱,这才让他找到了逃跑的机会。
愆那仍然觉得这消息听起来那般不真实。在他的认知中,波旬是无敌的,是无法被打败的,除非是被暗算……黄衫鬼说的这几个神将虽然也都是另众生闻风丧胆的战神,可是在波旬的面前……到底还是差了些吧?
若说是为了救那些人类耗损神力……当初他以七成神力催动六合归一大阵尚且能够抵挡天庭千军万马,何以这一次便如此被动?是因为现在的他占据的是一个人类的身体么?
为什么总感觉还有些东西隐藏在迷雾里,看不清明?
“现在波旬在哪?”愆那急切地问道。
“很可能……已经被押去天庭了……”
天庭!
一个对于恶鬼来说最遥不可及的地方,哪怕是沾到一点点天庭的阳光也会被烧成灰烬……
这要让他……如何去救!
心思电转,他想到了一人。他看向一旁一声不吭的医生,“你可知谢雨城和范章被关在何处?”
那医生冷冷看他一眼,不吭声。
愆那再次显出狰狞恐怖的鬼相,怒吼道,“快说!!!”
医生冷笑一声,“让你知道也无妨,上神前途未卜,或许你这个祸害离开也是好事。”
愆那懒得去管那人对他浓重的敌意,只是一把将他扯起来,用阴森的声音在他耳畔威胁道,“乖乖带我过去,不要耍花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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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雨城一动不动坐在阴暗的角落里,身上一向整洁的白衣早已蒙尘。
他的眼神有些飘忽,有些空洞。他的手时时轻轻按按胸前,那衣襟内袋中揣着的东西……思绪混乱,如飓风过境,满地狼藉。
倏忽间,玄铁锁链碰撞的巨响打破了囚牢中的寂静,紧接着是几声打斗的声音。大约是两人的脚步急促地接近,其中有一道脚步声跌跌撞撞,似是被另外一人拖曳着前行。谢雨城警戒地抬起头,盯着铁栏外视野受限的阴影。
一道熟悉的青色身影进入视野,谢雨城忽觉呼吸微窒。
愆那将那黄衫鬼的一只手用一直以来锁着自己的锁链铐在床头,给达撒摩罗留了个口信,然后便押着大夫出了宫门。看来那大夫说阿须云带着大军离开了并非虚言,这一路行来,他竟然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守卫,整个孤独地狱空空荡荡的,跟之前他刚刚被波旬抓来的时候那种热闹的景象截然不同。也正因如此,他才能轻而易举地避开所有巡逻的士兵。他原本以为这大牢可能会有修罗守卫,却没想到留下的也不过是两名恶鬼,被他迅速打晕后拿到了监牢的钥匙。
愆那从未见过谢雨城这般狼狈的样子。记忆中这白无常总是一副故作风流纤尘不染的讨厌样子,现在这种头发蓬乱脸上还有污渍的模样真是完全不适合……
愆那注意到铁栏上刻有一些咒文,似乎是三百年前他奉命出去抓捕落跑的魔兵时见过的可以压制天人神力的咒法。好在为了方便青红无常使用这些法器,这咒文对于他这样的青无常是不起作用的。他将大夫放开,一记手刀将他打晕,然后便利落地用钥匙打开牢门,快步走到谢雨城面前。
谢雨城低笑一声,“没想到,最后竟然还要你来救我。”
愆那问,“范章呢?”
“在另外一边。”谢雨城扶着墙壁站起身来,由于仙法被抑制,身体虚弱,连带着头也有些发昏。愆那扶着他离开监牢,那种被压抑的感觉才减轻了些许。但或许这整个大牢的基石上都有刻些压抑力量的东西,所以他竟不能马上恢复所有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