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205)
檀阳子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忙端着药从厨房里跑出来,“怎么了?”
结果波旬一看见他就一脸如释重负,那眼睛里原本正渐渐浓郁的红色也重新淡了回去,冲过来险些撞翻愆那手里的碗,“我还以为你又跑了。”
檀阳子气得想踢人,疯了的波旬总是这样一惊一乍的,只怕他的疯病还没治好,自己先被他逼疯了。但是现在不是冲他发脾气的时候,省得一不小心又把他惹哭……檀阳子深深吸气,一遍遍默念清心咒,伸出没有端着汤的手拍了拍波旬的后脑,“你病好之前我是不会走的。”
“我没生病啊?我是天人,天人是不会生病的。”
“……生没生病都赶紧给我回屋去!光天化日衣衫不整的成何体统!”
“哦……”波旬只好放开檀阳子,一步三回头地回了屋。檀阳子重新盛了碗安神汤端给波旬,看着他喝下了,便让他在床上躺好睡觉。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照料过颜非了,仔细地掖好被角,心中竟有一丝怀恋的温热。他刚要走,袖子却被波旬扯住了。
“师父,我不想睡。”
檀阳子转过身看他眼中竟有几分惊恐。为什么这么害怕睡觉?是因为之前与紫微上帝的精神较量中见到了可怕的东西么?
是什么让波旬怕成这样?
檀阳子坐在床边,温言道,“你的灵识受损,需要在睡眠中才能休息恢复。很多红无常在激战之后都要睡三天三夜,你与紫微上帝较量过,只怕需要更多的休息。”
“我不想睡。”波旬执拗地说着,语气有些生硬。
“为什么不想睡?”
“不困。”
檀阳子看着他已经充血了许多天的眼睛,“至少要闭上眼睛休息头脑,哪怕入定冥想也可以。”
波旬皱着眉头,十分不高兴。但他想了想又说,“我想听你哼我小时候哼过的歌。”
檀阳子一愣,“你多大了?还得人哄你睡觉?”
波旬道,“我现在是病人。”
现在就说自己是病人了?檀阳子直想一巴掌糊到这小混蛋的脑袋上。但转念一想,如果哼个歌能让他睡得更安稳,自己又有什么好坚持的。
檀阳子叹了口气,清了清喉咙,开始哼唱自己记得的为数不多的小调。他的声音很低,显得醇厚而深情,如月下深海冲刷礁石,宁静中弥漫着几分怆然。波旬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很多年以前,那种流浪了很久之后第一次感受到安全和温暖的踏实感,像是在空气里没着没落地飞了无数年月,终于落在了坚实的土地上。他的意识渐渐舒缓,落入深沉而温柔的沉眠,一瞬间被紫微上帝的幻境折磨了数百天的精神,终于得到了平静。
檀阳子见他呼吸渐渐潺缓,嘴巴微微张开,睡得香甜安稳。他的心才稍稍放下来一些。他认真地看着波旬的面容,隔了这么久,似乎才终于又有机会这样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昔日那个惹人心疼的男孩如今已经长成了如此俊美惑人的模样,还拥有了足以倾覆苍天的力量。可是在睡觉的时候,又分明还是当初那个睡觉也要拉着他袖子不肯松开的小颜非。
心中明明是暖绒眷恋的,却又还渗着一丝丝的忧伤。
波旬不可能像颜非一样属于他。波旬有他的使命,他的梦想,他的追随者。更何况他们的相知相识,也是源于一场执念引起的意外,本就脆弱不堪的机缘,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他试图抗拒过,结果到最后,终究还是无法抵抗对方不顾一切的执着烈火。只是不知道将来等到波旬梦醒,缘分尽了,自己还能坦然放开么?
烛火摇曳,令他也昏昏欲睡,便靠在床头的床板上稍稍小憩。结果睡到半夜,忽然被一阵痛苦的呻|吟、断续而急促的梦呓惊醒。只见波旬整个身体都在抽搐,每一根肌肉都死死绷着,即将这段一般。他的眼珠在眼皮下飞速转动,口中快速地说着什么,根本听不清。波旬似乎是在哀求,又像是在怒斥,他的手死死抓着被子,牙齿咬得咯咯响。倏忽间他的身体上迸射出明亮的圣光,烫得檀阳子不得已向后退了几步,而波旬的抽搐也愈发剧烈,似乎在与一个无形的怪兽搏斗一般。
“波旬!波旬!”檀阳子试图接近,可是几次都被那热浪逼退。睡梦中的波旬忘记节制自己的力量,对于檀阳子来说那圣光就如烈火一般难以靠近。
波旬突然双目圆睁,惨叫一声。他身上神力爆发,立刻就将满屋的家具烧成飞灰。檀阳子也被他失控的力量扫中,整个人飞过了半间屋子,狠狠撞到了另一头的墙壁上。他的手臂刚才为了保护头颈而严重烧伤,起了一大片水泡,青衣也起了火,被他连忙脱了下来扔在地上踩灭。
波旬虽然睁开了眼睛,却并未醒来。他美丽的面容再次被仇恨和愤怒扭曲,青筋暴起,眼睛突出,几乎如厉鬼一般。他的周围一切都开始燃烧,蒸腾的热浪另空气都晃动起来。
檀阳子心中一惊,波旬的心智混乱,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这样下去很可能会彻底疯魔。他不顾那不断摧毁着他人身的烈焰,运起护身心法,顶着无尽的煞气艰难地接近波旬。好不容易挨到波旬身边,他的状况已经和之前被波旬治愈前的情形没什么两样了。他咬紧牙关,用力抱住波旬抽搐的身体,在他耳边不停呼唤着,“颜非!颜非!醒过来!快醒过来!!”
最初波旬一点反应也没有,大力的挣扎令他几乎压制不住。但是当他唤到十几声颜非的时候,波旬的眼神终于闪烁起一丝光明,有了清醒的迹象。他身上爆发的真气终于渐渐平息,随着那双黑琉璃眼珠中的眸光越来越明晰,檀阳子这才能确定他醒过来了。
波旬从噩梦中惊醒,便看到遍体鳞伤衣不蔽体的师父紧紧地抱着他,而他们的茅屋满室狼藉,就连屋顶都掀开了大半。
波旬大惊,颤抖的手想去抱师父,又怕触碰到他皮肤上的伤痕,“师父!”
檀阳子呼出一口气,终于放松了身体,苦笑道,“怪不得你这两天一直不肯睡觉。”
原来是自己把师父伤成了这个样子,那一瞬波旬恨不得一掌劈死自己。他眼睛湿润,连忙运起神力,为檀阳子治疗伤势。他一边吟念咒文,一边努力地忍着心疼和自我厌恶引起的强烈情绪,嘴唇也有些颤抖。看他这副自责的样子,檀阳子倒是愈发不好受了。
“好了,现在已经没事了。”檀阳子轻轻捏着他的肩膀,将一缕被烧焦的白发从自己胸前撩开。
波旬却说,”我不要睡觉了。”
“不睡觉,你就会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到时候只会加速你的疯狂。你必须休息。”檀阳子托着他的脸看向自己,“我没事,你看,已经一点伤痕也看不见了。下次我会更小心些。”
波旬却将头埋在自己的膝盖里,手在发根死死地抓着,“不行……你不知道我梦到的是什么……”
他梦到了他在紫微上帝的幻境里看到过的那些愆那被虐杀惨死的景象,只不过在梦中,有时候杀死愆那的人却成了他自己。而他醒过来,却真的看到了被他的力量烧得遍体鳞伤的师父,就仿佛梦中发生的一切延伸到了现实中一般。
再这样下去,他真的会疯掉。
檀阳子见他如此痛苦,胸口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着。他跪在床上,将波旬的头抱到自己胸口,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脑,低声说,“告诉我该怎么帮你。我一定可以帮你。”
波旬则紧紧地抱住了檀阳子的腰,用力呼吸着檀阳子身上的气息。只有这气息能另他狂跳的心脏有片刻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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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恨天上,昊天帝宫之中,长庚仙居步履惶急,闯过重重纱幕,进入紫微上帝寝宫的最里面。
无数重绮罗紫霞纱帐内,隐约有一个盘膝打坐的身影。
“臣下长庚,拜见圣帝。”长庚仙君掀袍下拜。
纱帐内的人用一种有些苍白虚弱的声音说,“魂结……朕需要魂结!”
长庚仙君眉头一动,也不敢抬头,继续说道,“圣帝,婴蛊还差一千四百三十二个,魂结尚未圆满,此时服用恐怕操之过急啊。”
帐中人沉默许久,忽然猛一挥袖,重重纱帘立刻就被一股幽风掀开,露出了掩藏在里面的紫微上帝的面容。
长庚仙君倒吸一口冷气。
紫微上帝有些嘶哑的声音说道,“没有时间了。就算不是圆满的魂结,也不得不将就了。”
疯魔 (4)
接下来的一整晚波旬都不敢再入睡, 甚至都无法入定调理。每一次他闭上眼睛, 他曾经在幻境中见过的愆那的种种死状就会如跗骨之蛆一般鲜明地呈现在他面前。他甚至能闻到愆那的血液和内脏散发的气味,听到那种肌肉和骨骼被切开时发出的粘腻和坚硬的声音。檀阳子见他如此, 也不再逼他,只是默默坐在他旁边, 任由他扯着自己的袖子。
波旬认真地凝视着他, “我不敢相信,你真的会为了我去离恨天。”
檀阳子有点不自在似的清了清喉咙, “若不是谢雨城和范章帮我, 我想去也去不了。而且将魂结送到了紫微上帝附近的地方,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谢雨城……”说到这个名字, 波旬面上还是会微微抽动,闪过一瞬的愤恨。现在的他完全无法掩饰自己的任何情绪, 就连嫉妒都是那样赤裸裸,“我不喜欢他……”
檀阳子知道他对谢雨城有芥蒂, 便委婉劝道,“他们二人是你我的恩人,如今范章不知什么原因现了小五衰相, 你若是能让阿须云帮帮他,看看有什么办法让他在现出大五衰相之前恢复便好了。”
如此, 阿须云为了避免自己的嫌疑也不得不去医治范章。到时候看他的反应,便可探知范章之事是不是他下的手。
波旬乖乖道, “好,我回去就问他。不过……你不要再私下见谢雨城了。”
檀阳子想到现在还是不要刺激波旬精神的好, 于是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反驳。波旬见他答应了,立刻笑得花一样灿烂。他靠在师父的肩头,轻声说,“师父,在回地狱前,我还要去一个地方。”
檀阳子微微扬起眉头,“什么地方?”
“鹤灵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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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恨天被波旬搅得大乱的那一天之中,人间的十天内则悄无声息地发生了一些事。
首先是辟支觉派头陀派分支世代供奉的圣物释迦牟尼佛脑舍利失窃,据说盗窃者很可能是趁着天印尊者带兵与天兵合围波旬时潜入,将之窃走。正当头陀派开始到处搜寻窃贼和圣物的时候,又开始有许多目的不明的流民聚集在鹤灵山下。头陀派本是极为神秘避世的门派,他们的总坛在鹤灵山这样的秘密一般凡人根本无从得知,可是这次这么多人跋山涉水聚集过来,甚至引来了官府的注意,着实威胁到了头陀派的隐秘性。头陀派上下紧张,扮装成普通路人去打探那些流民为什么要在这荒山野岭中扎营聚集,结果那些人说他们是得到天命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