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114)
颜非猛地把自己的手抽回来,没好气道,“那你快说!”
柳玉生将六欲本相经放到桌上,娓娓道来,“我们医仙派,确实信仰波旬。这三百年来我们一直继承着药仙阿须云的遗志,也就是波旬的遗志,即解救世间一切苦难。而这世上苦难最多的地方,便是地狱。
我们尝试过很多方法,包括培植一些或许适合在地狱生长的草木稻谷,但地狱的地气太少了,而且越来越少,没有任何草木能够存活。而炼制的一些试图改变地狱众生体质的丹药,让他们不用那么痛苦,有更强韧的皮肤或是不再感受到疼痛,也只有很小的一部分起了作用,而且由于炼制一枚丹药需要的时间太长资源太少,还引起了一些鬼王之间的杀伐征战,反倒违背了我们最初的意愿。到最后,我们发现要想彻底改变地狱之中的惨状,只有一个办法——”
“六道归一法?”颜非接了句。
柳玉生点点头道,“不错。虽然波旬失败了,但这个方法是可行的。当时的鬼不是就不再惧怕天人了?而且我们查到的一些记载,包括扶灯记上的记载都有提到,当时的地狱中无数劫来第一次出现了成片的草地甚至长着碧绿叶子的树林,河道里弥漫的不再是腐臭的水,而是出现了和凡间类似的、可以喝的水。那些由于太过虚弱无法动弹有没办法死去而日渐岩石化的鬼也有很多渐渐恢复了生机,从地下爬了出来。
所以我们决定,要想办法完成六道归一法。只是这方法的奥秘藏在这经书里,可是这么多年来看过的人那么多,却没有人能够彻底将之悟出。最多也只能窥探到皮毛。而那些能窥探的更多的,通常都是一些天赋异禀的’有缘人’。”
颜非皱眉,“你不会是想说我就是有缘人吧?”
柳玉生点点头道,“在你之前,医仙派已经找到过五个有缘人,他们都能窥到六道归一术的一角。我们相信只要找到最后一个,便可以拼凑出六道归一术的全貌。还记得扶灯记中记载过的画圣吴道子么?他就是有缘人之一,所以他才能以活人之身进入地狱,并且将地狱之景呈现出来。”
颜非嗤笑起来,“那你怎么知道我就是了?”
“你不是说你做梦了么?”柳玉生有些殷殷地望着他,“你说你梦到了一颗被法阵束缚的石头。那就是波旬给你的神迹,给你的征兆。只有有缘人能够见到的征兆。”
颜非又一次想到了刚才的梦境,一股寒意不知为何在四肢百骸之间流窜。
“不对……你明明是在我看到六欲本相经之前就已经确定我是了!你到底是怎么确定的?”
柳玉生微微勾起嘴角,“你忘了,我说过,我的嗅觉比正常人类更加灵敏,我可以闻到很多就连鬼大概都闻不到的东西。那些有缘人,他们都有留下一样信物在医仙派,那些东西上面都残余着一种共同的气息。而我在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就在你身上闻到了。”
颜非低声嘟哝道,“你是狗吗……鼻子这么灵……”
柳玉生倒也不生气,“要不是靠着这鼻子,我也不可能年纪轻轻就掌管玉蝉这么多年了。”
“好,就算如此,你为什么不直接把经书给我,干嘛还要废这么大周章?”
“因为如果我刻意把书塞给你,你会有戒心,书中的内容就无法真正进入你脑子深处,也就无法激发’神迹’。”柳玉生面带歉意,“有些事越是无意,越容易成功。”
颜非还是半信半疑。怎么这么凑巧,自己就是那最后一个有缘人了?
这个柳玉生,虽然看上去清俊儒雅眼神真诚,实际上说谎连红无常都看不出来,可见心机之深沉。他的话,只能听三分。
“所以,你是想说如果我帮你们,你们就会帮我救师父?”
“天庭大概已经察觉到我们的意图了,他们若是叫你回去,定然不会留你。你若是现在贸然回地狱,便是死路一条。这就是为什么我之前不让你回去。”
“那现在呢?”
“现在,自然是……偷偷的回去,把人救出来。”柳玉生说着,拍了拍手。门打开了,一个熟悉的人走了进来。
达撒摩罗?!
长庚劫(6)
阿黎多将愆那藏在酆都为他安排的那间宫殿之内, 然而没过多久, 便有天人要求进入搜查。
阿黎多抱着一双手臂站在门口,另一只手拿着一杆长长的矛, 戳在地上,一副不打算让开的样子, “在我们地狱, 搜查屋子这种事可是事关尊严的。你们要是想进来,就得先跟我打一架。”
那些天兵当然不管这个鬼的尊严是否会受伤, 即便他是天庭最大地狱的王子, 他们也不会把一个鬼放在眼里。只不过长庚星君似乎对这对摩耶鬼父子分外礼遇,还下令以上宾之礼待之。所以他们自然也不敢太过造次。
“此逃犯十分凶险, 我等也是奉长庚星君之命行事。请殿下不要为难我等。”为首的天兵语气十分不耐烦,表情里还带着一丝威胁。
阿黎多的笑容也愈发戏谑, 他微微偏着头,“哦?果真是长庚星君下令的?那我倒要去问问他了, 这难道就是你们天人的待客之道?还是说,不过是你们这些手下歧视我们地狱中人罢了。”
歧视这个词是近些年在忉利天流行起来的,渐渐蔓延到其他天。忉利天的善见城主帝释上神由于近些年笃信佛教, 号召众生平等,三善道中众生不应该歧视三恶道中众生, 尤其是天人。在忉利天谁若是敢说一句所有人类都如何如何,所有鬼都如何如何这样的话, 会被别的天人侧目,认为你是一个品质低劣心胸狭隘的神仙而不屑与你为伍。
离恨天上虽然没有受到这么多影响, 但不论那些上神心里怎么想,表面上也说的冠冕堂皇,什么大家最初都是同道众生,是后来因为业力不同而分出六道,不应当歧视云云。所以这些天人不论私下里怎么看不起三恶道中众生,表面上也还是要打打官腔的。“歧视”这个帽子,是万万不敢随便就接。
那些个天兵确实是擅自来此搜查,也拿不出长庚星君的令牌来,只好暂时讪讪褪下,去要令牌去了。
阿黎多关上门,回头却见屋子里空无一人。忽然间某一处的空气抖动起来,愆那将一道咒符拿下,这才现出身形来。他对阿黎多说,“他们还会回来的。”
“我听说他们这么紧张要抓你,其实是为了用你来威胁你徒弟?是不是就是上一次色诱我父王的那个?”阿黎多回想起那个妖孽般的寻香鬼,露出一个邪气满满的微笑,”他这次又干了什么?”
愆那一想到颜非,一阵惶然就涌上心头。他摇摇头道,“说实话,我并不清楚。但是我知道如果颜非回来,绝不会有好事。”
“但他要是不回来,只怕你会更加难过吧?”摩耶鬼放下长矛,
愆那一愣,心头稍稍一阵颤抖,眉头皱起,冷声道,“我没有那么自私。”
“自私又有什么错?我们鬼要想活下去,不都得自私一点吗?”
“所以你们就要吸光其他地狱的地气?所以你们就要跟那些高高在上草菅人命的神仙同流合污?”
一提到这事,阿黎多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叹道,“你就不能别三句话不离此事?”
愆那也知道阿黎多既然吧这件事对自己和盘托出,便说明他和他父王阿奢尼是不同的。自己一直朝他发泄愤怒,也确实不太公平。更何况,自己已经是第二次欠他人情了。
愆那叹道,“你要的东西,我已经拿到了。只要你能带我出去,我便立刻拿给你。”
“快了。长庚星君今天还要召见我父王一次。我们在黑梭山建造的炼药炉就快要完成了,大约是再交代一些细节。明天便会放我们离开。现在天庭最大的秘密就在我们手中,长庚星君不会冒着跟我们翻脸的风险为难我们。”
愆那点点头,稍稍安心。
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三天,在人间也已经过去了一天多。颜非定然已经意识到出了什么事,就算他不知道,天兵大约也已经找到他了。但是到现在还没有听说颜非有被抓住,想必是有人帮了他,躲避了天庭的追兵。
而这个人,除了柳玉生,他也想不到别人。
一股深深的懊恼和烦躁弥漫在胸膛之中。刚才阿黎多的问话仍然徘徊在他耳中。
“但他要是不回来,只怕你会更加难过吧?”
颜非知道自己出了事,而不回来,是不是就说明自己对于颜非来说,也没有自己想的那般重要?
自己真的如自己所说那般大度么?
他努力让自己不要去想这些负面的东西。不要小家子气的自怨自艾。或许是柳玉生说服了颜非,或许是颜非意识到即使他来了也救不了自己,反而会另情况更糟。
可是另一个声音却说,以他所了解的颜非的性子,知道自己被抓了,不是应该不顾一切地冲回来么?
还有谢雨城那些他原本以为自己根本没有听进去的话,也开始如翻搅的泥水一般,把那些沉淀下去的乱思翻了上来。
“他若是无所图,为什么放着人道不待,一定要硬着头皮往地狱挤?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一直在欺瞒你利用你?”
停止!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在怀疑的可是颜非啊!那个他从小看大的孩子!
此时阿黎多顺手拿起桌上一枚从凡间运来的梨子,咬了一口,半躺在太师椅上。同时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是怎么和你那个’徒弟’认识的?”
他的话打断了愆那的胡思乱想,另愆那简直要感谢他了。原本根本不愿意回答的愆那此时为了分散注意力,沉默了一会儿,便说,”他小时候被亲人卖给戏班。他试图逃跑,被戏班班主抓到了,差点把他打死。我救了他。”
阿黎多伸出舌头舔着梨子的汁水,笑起来,“就这样?你在人间行走也有不少年了吧?这种事每天都会发生,你为什么偏偏救他?”
他这样一问,倒是把愆那问住了。确实,人间的苦难虽然没有地狱那么多,但也绝不算少。希瓦摩罗死后三百年,他见过的比颜非更惨的孩子多了,为什么都没有插手,却独独管了颜非?并且不仅仅是救他,甚至还把他养大。
愆那看着自己那因常年握剑而布满老茧的青色手掌,低声说,“大概是因为他向我求救了。”
颜非的求救并非诉诸语言,而是通过眼睛。一双惊恐的眼睛,但那惊恐中却又带着一分认命的空洞,令他一瞬间想起来最后定格在希瓦摩罗脸上的那种绝望的表情。
“呵呵,你倒是很会享受,自己的情人死了,就从小培养一个新的?”阿黎多意有所指的轻浮语调,另愆那怒火中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