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51)
就连从湖面上吹来的风也不似别处腥臭, 那硫磺味也淡了不少。淡淡的水汽缭绕在肺腑间,另呼吸都成了享受。
“去人间的路,就在湖底。”谢雨城伸手指向湖心。
愆那点点头, 片刻后又问,“我带他走后, 你会怎么处理他的鬼身?”
谢雨城道,“这寻香鬼早已死去了, 尸体就留在湖底,让那些鱼虾啃食干净便罢了。”
愆那低下头, 看着那属于乾达的沉静面容。他苦笑道,“你倒是实话实说。”
“我说了,我不会骗你。”
虽然只是一具尸体,但毕竟,曾经和自己发生过那么亲密的关系……愆那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不再多言,他抱着颜非,一步一步淌入水中。清冽的温度舒缓着那不断烧灼着皮肤的地狱温度,逐渐没过小腿、腰际、胸膛。
在他身后,谢雨城静静望着他走远,忽然喊了句,“早去早回!”
愆那顿了一下,吸了一口气,猛然向下一扎。
水花四溅。
碧绿的湖水中,他紧紧抱着颜非,不断下沉。四周的水草舒展着修长的手臂,温柔缱绻地缠绕包裹着他们两人的身体。在这里,一切嘈杂的声音忽然都杳然了,世界变得那样安静,一如刚刚诞生在地狱中时,在那血液的海里随波飘荡的寂然。
头顶粼粼晃动的光越来越杳渺,黑暗渐渐凝固沉重。倏忽间,一道如泣如诉的柔光从脚下无尽蔓延的黑暗中弥散开来,与此同时,一股与地狱截然不同的气息、一种生生不息的温暖气息也随之弥漫开来。
人间的入口,近在眼前了。
愆那念起护身咒语,同时在颜非的鬼体额头上写了一串平时在人间用来驱邪的咒符。他也不知道给人驱邪的咒符用在鬼身上驱人的话有没有用,不过想来原理差不多的话,应该是不错的。此时颜非神智昏聩,要把他从鬼体中驱逐应该不难。
迅速做完法后,颜非的人身果然与鬼身有了脱离之态。愆那连忙捞住他的人身,抓着他一头冲入那白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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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阳城外,鹿门山中,有一间隐秘的深宅大院,名唤鹤园。这里本是蓬莱医仙派的一处陆上据点,出来游历的医仙们皆可以到此落脚。宅院坐落于被千百奇树古木掩映的山谷内,常年弥漫着淡淡雾气,偶见鹿影,时闻鹤啼。寻常人来到这附近便会被树木无形中组成的阵法所迷,昏昏不得入。因此是一处十分神秘清幽的所在。
襄阳大乱时,颜非向他求助,他便带着颜非和檀阳子的“尸体”移居此地。整个宅院的地下都几乎被挖空了,存满了人世间各式珍奇药材,还有巨大的炼药炉和一些奇形怪状的装置。
五天前,他刚刚成功地将颜非的人身转变成烟雾的状态,送伊去了地府。柳玉生一觉醒来,推开窗,一边打着哈欠坐在窗口梳理着自己的长发,一边随手抓了把窗台的竹篮里用草叶晒干制成的饼喂给在他窗前晃悠的两只小鹿吃。他清澈的眼神微微流转,似乎在漫不经心地想着什么事情。
却在此时,他的侍童天冬慌慌张张跑来,隔着窗对他说,“少主!那个青衣道士活了!”
柳玉生神色微微一变,“那颜公子呢?”
“颜公子他……您快去看看吧!”
柳玉生急忙披上一件外衣,推开门直奔西楼。猛然推开那保存着檀阳子身体的房间大门,便见那白发青衣的道人正坐在床边,脸色苍白,气色很是不好。而床上则弥漫着一片人形的雾气,飘飘渺渺,不成形状。
听到响动,檀阳子忙转头看向他,立时大步走来,一把抓住柳玉生的手将他拉到床边,全然失了以前见过的那种不动声色的冷静,一边走一边问道,“柳大夫,你既然能把他变成这样,肯定也能把他变回原样吧?”
柳玉生也没有多说,径直跟着他来到床边。一眼看去,神色丕变,“怎么会弄成这样?他的人身也受了伤,而且还不轻。”
檀阳子道,“他被天庭的钵昙摩华打中了。你既然知道我之身份,也应该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吧?”
柳玉生瞥了他一眼,眼中满满的责备,“你怎么也不知道护着他些?他可是个人类,比你们鬼脆弱多了。”
痛楚一点点啃食着檀阳子的内心,他没有辩解,“你能救他吗?”
“……能,你先出去。”
檀阳子本不愿离开,但是看见柳玉生神情坚决,便只好退至屋外。柳玉生吩咐天冬去取一些东西来,然后便梆的一声将门关上了。
檀阳子抱着自己的展业剑,就直直地站在廊下,眼睛望着关上的门扉,静静地等着,偶尔咳嗽两声。他的天地二魂消耗也不小,气虚体弱,若不是阿黎多给的那颗药丸吊着,此刻也不知道能不能保持清醒。
他就这样一直等着,一站就是两个时辰。天冬小心翼翼地凑过来,仰头望着那神情肃穆的道人,“先生,只怕还要一段时间呢,先去吃点东西吧。你都已经’昏迷’一个多月了。”
檀阳子看了他一眼,摇了一下头,“不必。多谢。”
“你在这儿站着也无济于事啊?”天冬有些担心地看着他那没有血色的嘴唇,如果不是看那道人摇摇欲坠一副随时都要昏过去的模样,他也不会鼓起勇气来跟他说话,“你放心,我们公子可是新任蓬莱岛主的大弟子,只要是活着的东西没有他救不了的。颜公子不会有事的。”
檀阳子微微低下头,用平淡的声音说,“如果他醒了,大概会想见我。”
天冬见怎么劝都没用,也就只好去做自己的事了。
从清晨到日暮,檀阳子一动不动立在廊下。青衣被露水沾湿,被阳光蒸发,复又被夜间的雾气浸透。在地狱里和乾达在一起的往事一件一件在他脑海中徘徊。其实自己早就察觉到那寻香鬼和颜非有多么相似,却一直都拒绝去想那种可能性,反而还沉溺在颜非那魅惑的笑颜里。其实本不能怪颜非的,是他自己鬼迷心窍,是他自己太贪图那些逝去的东西。
他回忆起姑获鸟洞里那意乱情迷的夜晚,回想起两人在王宫中贴身共舞,回想起颜非乖巧的样子、吃醋的表情还有最后在地宫里绝望的表情。
“师父,你想我死吗?”
如果当时回答了该多好,告诉他不要死,师父不想你死。所以别做傻事。
无穷无尽的后悔如千万毒虫噬咬着他的心脏,细细密密的痛楚在血脉中蔓延。
在月上梢头的时候,柳玉生终于开了门。望见那廊下如雕塑一般等待的道人,柳玉生叹了口气,说道,“他已经没事了,去看他吧。”
檀阳子站得久了,脚步有些僵硬发麻,不听使唤。他扶着柱子试探着走了几步,待那股异样的酸麻感觉过去,才大步冲进屋内。
床上的颜非已经恢复成了正常人类的形貌,那张白皙清透的面容上,逐渐褪去青涩的面容已经初见惊艳的雏形。他身上穿着刚刚换上的寝衣,盖着厚厚的被褥,睡得还是如小时候那样恬淡。檀阳子坐在床边,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颜非光洁的额头,描摹着他修长的眼角。触手的感觉实实在在,不再是之前那如烟雾一般虚无缥缈的状态。
心中大石落地,却仍旧缭绕着一层忧伤。
“他为什么还不醒?”
柳玉生立在他身后,幽幽地说,“受了这么重的伤,身体需要自我修复,自然要昏睡几天。”
“几天……这么久吗?”
柳玉生见他气色也不好,便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来,“让我给你把把脉。”
檀阳子看了他一眼,”不必了,我无事。”
“有事没事是大夫说了算的。”
檀阳子便只好将手腕递给他。柳玉生的眉头再一次紧皱起来,“看来这地狱的日子,果然是不好过的。你气息这样弱,到现在还醒着也是奇事了。是否有人给了你什么灵药?”
檀阳子点了一下头。
“你需要休息,不然就算有灵丹妙药也撑不了很久。”
“不必了。”
“他一时半会儿醒不了的。”
“……”
见檀阳子沉默不语,面上却是岿然不动的坚持,柳玉生也有些气结。这对师徒也真是奇怪,徒弟为了师父连地狱都愿意下,师父为了徒弟也折腾成现在这样子。什么时候师徒关系已经紧密到互相为了对方都不要命的?
一连两日,檀阳子不曾离开颜非床边半步,困了也只是趴在床边假寐片刻。他话说的不多,天冬送饭菜来,也只是吃很少的一点。他的表情时而显出几分焦急,但下一瞬却又恢复平静,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到第三天日暮的时候,檀阳子隐约知道,自己等不到颜非醒来了。
他请天冬拿来笔墨纸砚,写了一封信。在信里他告诉颜非,他要和他断绝师徒关系,以后也不必再寻他了。
檀阳子希望这封信可以另颜非的心碎得彻底,就算恨自己也没关系。只有他离自己远远的,酆都才不会动他,他也不会再受这么重的伤了。
其实檀阳子一直都希望,颜非可以像其他的男孩那样平平安安长大,然后或是研习道法,或是考取功名,或是行侠仗义,或是当个普普通通的农夫,或是成为行走四海的商人,这都可以。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习惯了颜非的陪伴,自私地将他拉到青红无常这些阴森诡谲的乱事之中。
写完了信,放入信封,细细地封好。他最后来到颜非床前,垂眸望着那追随了自己十年的年轻人。
失去的感觉,不论经历多少次,都还是这么疼啊。
只怕颜非醒来后,看到这封信,体会到的痛苦不会比自己少。
为什么自己带给颜非的就只有痛苦呢?
檀阳子俯下身,在颜非额头上轻轻一吻,然后转身离去,不再回头。
离开屋子,他请那纳罕的侍童引他到柳玉生门前。柳玉生推开门,就看到檀阳子背着剑拿着拂尘,静静立在阶下,冷月霜华披了一身,在及腰的银发和高大却有些消瘦的身形上蒸腾。那总是没什么表情的冷峻面容,此刻却显得十分疲惫,甚至有些悲伤。
“我要走了,这封信,麻烦你交给颜非。”
柳玉生睁大了眼睛,“你要去哪?”
“自有我的去处。”
“你……你竟不等他醒来?”柳玉生的惊讶中开始升起一团怒色,接着,他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他为你弄成这幅样子,你竟然连几天都等不了?”
檀阳子承受着那话语中的尖锐,“不等了,等也无益。”他说完,便上前一步,将手里的信递给柳玉生。只是在对方将手放到信上的一瞬间,檀阳子忽然抬起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一丝澄黄的幽光闪过,“他若再求你,别再送他去地狱。你们之前找的鬼身已经用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