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18)
檀阳子问,“你叫什么,今年多大?”
“陈旭江,十六岁了。”
“家里做什么的?”
“我爹是捞螃蟹的。”说起爹来,少年又打了个寒颤。檀阳子一看,便猜到他刚才想杀的人是谁了。
“你为什么要杀你爹?”
少年眼睛里忽然流下泪来,嘴唇颤抖却紧紧闭着,不肯说话了。
檀阳子轻声道,“是有一个声音告诉你让你这样做的么?”
少年眉头一皱,有些困惑似的,“声音?”
“难道你没有时常听到头脑中一个声音告诉你,让你杀了你爹?”
“……没有啊……我又没疯……”
见他不合作,檀阳子想起来达撒摩罗之前说的,这些杀人犯作案后似乎都不愿意说话,也探知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这少年虽然还没得手,或许也是差不多的情形。不威逼利诱一下是不可能了。
檀阳子于是道,”如果你不说的话,我也没办法帮你,就只好送你去官府了。“
一听到官府两个字,那少年抖得愈发厉害了。可他还是紧紧闭着嘴,不愿意吐露半字。
难道是有什么力量阻止他们说话?是不是跟烧伤库玛摩罗的那红色光芒是相类的东西?他那样子想到昨天问到的一些信息,决定换一种方式提问。他拉了一张椅子坐到那少年面前,平视着他道,“你最近是不是常常做噩梦?”
少年意外地猛然抬起头。
“你不用说任何话,只要点头或者摇头就行了。不会有事的。”
少年愣愣地看着他,半晌,终于浅浅地点了下头。
“梦里有没有看到一朵红色的莲花?”
那少年愈发意外了,又点了下头。
“那莲花是不是被什么人……或者是什么神佛托在手里?”
少年连连点头,表情也愈发激动了,身体向前倾,就像是找到了救星一样。
檀阳子大致有了猜测。看来不论这鬼是谁,都已经得到了四圣莲之一的红莲花——钵昙摩。而且,这鬼似乎与人的梦境有关,那些犯人在作案前常常有抱怨做噩梦的。
此事越来越蹊跷了。
一阵带着腥气的香味悄无声息地飘到鼻间,檀阳子眼前的少年开始逐渐扭曲。他的脸孔被层层交叠的伤痕和皱纹布满,连五官都被那一层层的褶皱淹没了。那些伤痕看上去很新,有些甚至还未愈合,溃烂的皮肉中蠕动着白色的蛆虫,吞噬着他命魂的皮肉。看来这少年这一生受到的创伤不少。大部分伤痕虽然不算十分狰狞,也都不很大,但是却深而难以愈合,更像是受到了心灵上的伤害多于躯体上的。当然明显的因为身体受损而制造的恐惧伤痕也是有的。
这些伤痕与男孩的父亲有关吗?
檀阳子又试着用各种办法引诱少年说出更多消息来,但是少年却再也不肯开口了。檀阳子有种感觉,这少年并非不想告诉他,而是有某种力量阻止他告诉他。
这会儿若是有红无常就好了……
可是红无常也无法进入这些人的意识,毕竟还有那蹊跷的红光在呢。
看那男孩忽然抱头痛哭起来,檀阳子就知道已经问不出什么来了。檀阳子决定放他一马,让颜非带他去另一间空着的厢房里休息,而自己则在大门的地方布了个障眼法,将院门从凡人的眼里隐藏起来。过了不久达撒摩罗回来,纳闷地问为什么要布障眼法,檀阳子便将那陈旭江的事告诉了达撒摩罗。
达撒摩罗听罢道,“这样的事越来越多,城里好些家内部父母子辈之间的矛盾也越来越激化。据我所知有好些孩子和少年都从家里逃了出来,因为不堪忍受被家长囚禁在地窖里。还有些家长联合在一起想要把孩子都集中到一个武馆里,说是便于管理。最可怕的是现在官府正在考虑这种做法。”
颜非恰好听到了这话,语带讽刺地问,“考虑什么?把所有年轻人都关起来?可当子女的又不仅仅是年轻人,为什么不把所有人都隔离开?”
“大概是年轻人更有力气,杀人的话成功可能性更高吧?”达撒摩罗摇摇头。
而檀阳子则嗤笑道,“或者只是因为恐慌令那些人想要把这口锅扣在年轻人的头上,令他们产生一种他们可以控制目前这种状况的错觉。总之等我今晚进了提刑司大牢再探探情况。”
“哦,师父。其实我刚才跳下河救人可能受了寒,现在头有点疼。今晚我可不可以不去了?”颜非忽然问道。
檀阳子一听便觉得奇怪,平日里这小子就算是发着烧也吵着要和他一起出去,今天倒是学乖了。又见颜非到现在还没有换下来潮湿的衣服,心下暗气自己刚才光顾着审问那陈旭江,却没顾得上管颜非。虽然是气自己,口气也变得严厉了,“知道冷还站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去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然后乖乖躺到被子里去?”
颜非笑嘻嘻地应了声便要去烧水,又被檀阳子拦住了,“你先去把湿衣服脱了,找块巾子擦干净身体。我去烧水。”
颜非哦了一声,去换了个衣服的当口,檀阳子竟然已经烧好了整整一澡盆子的热水,显然是用借火符把水催热的。颜非洗了个澡出来的时候檀阳子已经出门了,但是在卧房的桌上留了一碗热乎乎的姜汤。
父母祠 (7)
夜色降临,黑暗压在京西南路提刑司坚实厚重的高墙之上。涂着黑漆的沉木大门紧紧闭着,前面有两名士兵站岗。在两进大门后,是由无数窄小阴暗的长屋牢房排列而成的迷宫一般的提刑司监牢。有人说进了这牢房的人就算侥幸从自己的囚室逃出,就算没有那三十丈一岗的森严守卫,也会迷失在那错综复杂的迷阵里逃脱不出,就算是在此工作了数月的狱卒,若是去自己不熟悉的区域,也还要拿着路观图。
倏忽间,晦暗火光中似有一道黑影从房顶上一梭而过,恍惚一道旋风。刚刚换岗的一名士兵抬头看了一眼,只看见低压的云峦,夜风呼呼刮着,空气里带着股雨水将来的味道。
檀阳子压低身体伏在房顶上,掐指算着时间。他按照换班时刻表设计出了一条最为稳妥的路线,在换岗的瞬间从各个可能的视觉死角用最快的速度潜过。他的轻功卓绝,飞掠而过的时候犹如幻影一般,如今没带颜非,便更加没有顾虑了。
这般身手就算在青无常中也算少见的。毕竟檀阳子这些年独来独往,很多原本要红无常完成的事也要亲力亲为,偷偷摸摸的事做得更是不少。檀阳子觉得若是自己不是青无常而是个普通的人类,现在哪还轮得到那个什么云中君坐那盗□□号。
提刑司的监牢分为男监和女监,每条隔断上都有一名狱卒看守。檀阳子要见的第一个人便是苏良娣,他此时向着檐牙下望去,便能看到那狱卒百无聊赖地坐在凳子上打瞌睡,桌上散着一把花生米和一壶已经凉了的茶水。檀阳子手腕一翻,无名指和拇指间便多了一枚类似犬牙的东西。那是地狱中瞌睡鬼的獠牙,牙齿中空,里面装着令人麻痹昏睡的毒液。那些没有眼睛的瞌睡鬼就靠着用这毒液迷倒比他们强壮的猎物,然后吃掉他们。
当然檀阳子是不打算吃人的。两百年前他发现这毒液对人类有差不多的效用,有时候捉鬼为了不伤到人类便干脆把他们放倒,这毒牙就变成了非常好用的神器。于是没事就在地狱里抓几只瞌睡鬼来拔牙,搞得现在瞌睡鬼们远远看见他就四散奔逃,要用诱饵和陷阱才能猎捕到。
运气一弹,那枚尖牙便无声无息地飞向那正打瞌睡的狱卒的后颈,没一会儿那原本还靠在墙上不停“点头”的狱卒便咣当一声趴在了桌上,彻底失了神智。
青影一闪,白发沉落,檀阳子悄无声息地立在那关押着三名犯了弑亲罪的女犯的牢房前。
见一青衣白发的道人凭空出现在牢房外,那三个女囚都吓得缩到了墙角,一双双惊恐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烁着。檀阳子看了看那三人,大约三十来岁年纪的应该是苏良娣,还有一名大概与颜非差不多大的少女,一名二十来岁年纪的年轻女子。狱卒们似乎没怎么为难她们,大概是怕被传染上那种发疯的病,所以没用私刑。
檀阳子站在牢门外看着那苏良娣,也不说话。他知道这些人似乎都被某种力量控制着,无法说出任何关于弑亲的事。而且那鬼做得十分周密,他白天曾尝试着从陈旭江那里旁敲侧击出些别的信息,却屡屡碰壁。
那苏良娣蓦然见这魑魅一般出现的人,夜色中难分是人是鬼,便抱着身旁两个年纪小的女孩,颤抖着声音问,“你……你是什么人?”
檀阳子道,“我不是人,是鬼。”
那三个女子一听,愈发惊恐,抖得如筛糠一般缩在墙角。檀阳子缓步走到离她们最近的地方,伸出一只手来缓缓握在木栅栏上。晃动的火光照亮他半张轮廓深邃的面容,而那栏杆上的手,却在慢慢改变。
那手指变得更加长,指甲变成了金属一般的黑色,并且在不断增长,愈发尖锐弯曲。那指甲上似乎覆盖着一片片的铁锈,却又像是血迹似的,看上去无比肮脏邪恶。而那青白的皮肤上也蔓延着青蓝的细线,符文一般纠缠着往强健的手臂上蔓延。当那手在她们面前缓缓张开,掌心竟然如嘴一般缓缓张开了,里面是一圈圈螺旋形密布的獠牙,滴淌着透明的毒液。
这诡异的景象另胆子比较小的那个二十岁女子吓得哭了起来,另外两人也是脸色惨白。那少女绝望地问,“你是来拖我们下地狱的吗?”
檀阳子那张英俊的脸也在微妙地改变着,那五官的形状虽未改变太多,但有青蓝色的纹路如泪痕一般从眼角蔓延下来,在脖颈上蓝色的血管一般的细线更加密集,织成某种类似青莲花般的图案,那原本深棕色的眼睛此刻也隐隐泛着邪恶的澄黄色流光,瞳仁变得如猫一般又细又长,从嘴角边也长出了若隐若现的獠牙。原本英俊冷肃的面容此刻却尽是邪气,尤其是那一双黄色的眼睛,在暗淡的光线里似乎会自己闪光一般,透着难以言说的恶意。而他微微张口,一条如蛇信子一般的舌头迅速地舔了一下嘴唇,似乎是在拭去因口馋而溢出的口水一般。
“是啊,我是来送你们下地狱的,谁让你们杀了自己的亲人呢?”檀阳子故意笑得扭曲邪恶,愈发地释放藏匿在身体中的鬼气。他的白发变得更加长了,如灵蛇一般飞舞在身后,隐约可见有两个蜷曲的角一样的东西出现在他太阳穴之上的位置,“不要怕,不会很疼的。我会把你们的皮肉撕开,撬开你们的脑壳,吃掉你们的脑子,很快就会吃完。等你们再投胎,就会生在地狱里了。”
他说着,从他掌心的口里缓缓钻出一条布满吸盘的紫红色“舌头”,灵蛇一般从那栅栏间的缝隙游入牢房中逼近那三个女人,在那已经哭成泪人的二十岁女子面颊上轻轻一舔。那女子立时便吓得昏厥了过去,那少女也双腿发软,跪了下来重重给他磕头,哀求道,“鬼老爷,求求你别杀我!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我不想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