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204)
檀阳子趁着接吻的功夫,眼睛越过波旬脸侧看向后面正在扶起谢雨城的范章,手轻轻挥了挥示意他们赶快走。现在的波旬极为不稳定,现在虽然安稳下来了,过一阵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范章明白他的意思,立刻不声不响地带着谢雨城悄然隐去身形,进入中阴界躲避。
檀阳子轻轻放开波旬的双唇,看着波旬怔愣愣的表情,骤然觉得自己脸上也有些发热。他轻轻咳了一声,道,“我离开地狱,不是要逃走。是因为知道你被带去了离恨天。我……想确保你平安。”
没有想到的是,波旬眼中竟陡然留下泪来。眼泪在下颚上凝结成善良的晶石,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
檀阳子这下子也慌了,好好的怎么就哭了?“你……你这又是怎么了?”
结果泪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刚才还如死神般令人通体生寒的恐怖魔神,倏然又变成了刚刚被檀阳子捡回家不久的小颜非,委屈到让人心都碎了,“你那么讨厌我,我以为你又不要我了。”
“……好了,不要撒娇了!”檀阳子感觉自己的耐性快要耗尽,于是语气稍微重了点。没想到波旬又略略瑟缩,忍着不敢哭的样子,倒像是被他欺负了似的。檀阳子翻了个白眼,一个活了快两劫的神明,发起疯来竟然像个失控的小孩。
而此时,冷静下来的波旬才注意到愆那身上骇人的伤痕,结果刚刚平静下来的红色,又再次开始激荡燃烧起惊怒交加的火焰,“这些伤是怎么回事?是谁伤了你?”
眼看着波旬的衣袍黑发又开始飞舞,那种随时要爆发的煞气又开始凝聚,檀阳子已经开始觉得头疼了。他连忙再次搂住波旬,坚实温热的手掌轻拍着对方的后背,“嘘……冷静。没有人伤我。我不是说了么,我想确保你没事,所以我去了离恨天。”
“什么?你疯了么!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
檀阳子很想当面再对他翻个大大的白眼,“你又为什么要做出假装被俘这种蠢事?你真的以为那些天人会被你说服么?”
波旬扶着愆那的肩膀稍稍拉开距离,强大的天眼张开,便能看到檀阳子那已经千疮百孔的鬼身。剧痛绞杀着波旬的心脏,激荡的情绪令他又是心疼又是愤怒,恨不得一把火将整个离恨天焚成灰烬。但他尚存的理智告诉他,现在不是做那些的时候。他提升自己的神力,小心地调整那力量的温度,口中吟念着精深玄妙的天语咒文。一股如清泉温水般的淡蓝色光芒从他掌心流出,环绕檀阳子周身。人身上的那些伤痕在快速愈合,而鬼身也在被迅速修复。上一次他使用这种力量来救愆那还是在虚无之境,愆那当时在昏迷中,没有感受到这种咒语的力量。而今他算是见识到了,一种仿若将血脉都舒展开了的舒适感,令他几乎舒畅得想要呻|吟出声。
光芒散去,他的人身已经看不到多少创伤的痕迹了。
如此强大的疗伤法术,是从阿须云那里学到的么?
檀阳子倏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你为什么会知道谢雨城的前世?为什么你会认为我喝了执念酒?”
波旬乖乖回答道,“阿须云告诉我的。他说你救了谢雨城一起逃跑了。”
阿须云……又是阿须云……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为难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是担心自己成为波旬的负担?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波旬不在的时间,他有很多机会下手吧?
是了,他不想和波旬翻脸,他想要继续保有他忠贞的朋友和军师的身份……
他如此仇恨自己……难不成其实他对波旬抱着什么别的心思?
檀阳子很少会去仇恨什么人,他唯一认真恨过的便是波旬,结果也不过是为了借着将愤怒发泄到某一个特定的对象身上来减轻自己对没能救下希瓦的愧疚和悔恨罢了。但是若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欺侮他,他也绝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性子。
阿须云对波旬阳奉阴违,试图控制波旬。而现在精神不稳的波旬更加脆弱,若是继续任其行事,只怕波旬会被他所害。
更何况,他现在怀疑范章的衰败,也和阿须云有关。
波旬此时忽然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会跟我回去吗?”
檀阳子于是理了理中衣,微微一笑道,“至少先给我找件像样的衣服吧?”
疯魔 (3)
汴梁刚刚下了一夜的阵雨, 湿漉漉积着水洼的驿道上, 一双飞骑踏碎晚月的残影飞驰而过。
檀阳子下了马,将马匹拴在茅舍外的柳树上。波旬也跟着下来, 却也没有拴马,眼睛只是一直看着面前有些荒疏了的柴门庭院。
檀阳子帮他把马拴好, 对他说, “进去吧。”
自从成为了波旬,他只回来过一次, 但也只是匆匆将师父的人身安置好便离开了。不知为何, 他觉得得到了命魂的自己已经失去了回到这里的资格。
这儿是颜非和檀阳子的家,不是波旬的家。
眼见波旬一动不动, 眼神忽闪忽闪,一会儿是悲伤, 一会儿是委屈,一会儿是愤怒的, 不知道又在犯什么病了。檀阳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要有耐心,于是主动扯住波旬的手腕, 推开已经蛛网封门的柴扉。原本被颜非精心照料的小院中菜园已经完全荒芜,杂草丛生, 养的那几只鸡也早已被放走了。门边挂着的蒜头辣椒早已干瘪,青苔蔓延到半人高, 那茅顶上也生了杂草。
往事历历在目,家却已面目全非。波旬心疼地蹲在自己的菜地边又开始发起呆来。檀阳子也不管他, 自顾自把所有屋门都打开通风,提了水桶去门外的汴河河滩上打了些水回来,拿了抹布把桌椅床凳都擦了一遍,用拂尘掸掉被褥帷幕上的灰尘。等到他手势的差不多了,却见波旬还蹲在那里盯着菜地里的荒草看,也不知道那么认真地在研究些什么。
檀阳子走到他跟前,蹲下来跟他一起看,可是怎么看也看不出名堂。
“你瞧什么呢?”
波旬指着草丛间隐藏的一个小小的凸起的孔洞。不少蚂蚁正有序地进进出出,不断将他们能找到的比它们的身体还大的东西拖入洞里。
檀阳子挑起眉毛,“你多大了?还看蚂蚁洞?”
“你看它们每日那样奔忙,却不知道只要我一脚踏下去,他们辛辛苦苦挖出的那样复杂庞大的蚁洞就会被毁灭。他们一生为之奋斗的东西就会化为乌有。”波旬喃喃道,“它们的全部未来,不由它们掌握,而是被握在我这个比他们强大的多的生灵手中。是福是祸,全看我的心情。就算我选择杀死他们,这种行为就算在人间也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甚至不能算是一件恶事。可是对它们来说就是灭顶之灾。他们的生活喜怒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毫无价值。这样想一想,就觉得很恐怖。”
檀阳子没有说话。
波旬转过头来看着他说,“我们所有生灵,可能都是另外一种我们不知道也不理解的生灵眼中的蚂蚁。”
檀阳子却伸手在他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别乱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事了,跟我进屋。”
颜非乖乖站起身,亦步亦趋跟着他。檀阳子让他坐在床上,自己则在箱笼中翻找了半天,找出一只上了锁的紫檀木盒。他用蛮力将锁给扯了下来,从里面拿出一面精致小巧的铜镜来。
波旬认识这镜子,檀阳子很久以前和他说过,当红无常受到了精神创伤一时无法自愈,青无常可以借助这明心鉴来估算损伤。不过他们两人捉鬼的过程中从来也没有遇到过颜非被反噬的现象,所以这镜子也被锁在柜子深处,许久无人问津。
檀阳子把镜子交给波旬,“拿好。”
波旬听话地抓住镜柄。
“往镜子里看,看到了什么?”
波旬看了一眼,说,“就是我自己啊。”
檀阳子忽然将一双剑指放到他眉心,口中低声吟念地狱咒文。波旬只觉得眉心微微刺痛,头脑里也升起一股奇异的麻痒感。檀阳子道,“现在再看呢?”
波旬应言低头望去,却惊呼一声,手中镜子几乎掉落。檀阳子此时将镜子接过来,波旬的情弦已经被印在了明心鉴中,化现成情弦主人的外貌来帮助对情弦不甚熟悉的青无常理解伤势。檀阳子一看,只见镜中的波旬被无数黑色如乱麻蛛网般的东西重重包裹难以动弹,而波旬的表情痛苦狰狞,双眼充血,似乎快要窒息了一样。
黑色的乱丝应该是波旬压抑在灵识深处的所有负面情绪,紫微上帝大约是找到了最令波旬痛苦的东西,将所有这些波旬想要忘却想要逃避的黑网全都挖了出来,以此来削弱禁锢波旬。如果被这些负面情绪长时间消耗精神力,到时候神智散乱,力量失控,便是不战自溃了。
没想到紫微上帝竟然如此精通精神法术。波旬毕竟当上红无常才不久,缺少实战经验,定然是中了圈套。
只是没想到原来在波旬心中,有这么多令他痛苦的记忆和情绪……
这些记忆中,有多少是关于自己的?是自己害他变成这样的吗?檀阳子止住自己的思绪,知道继续想下去自怨自艾也于事无补,现在重要的是想办法帮助波旬恢复。
否则若是被阿须云趁着波旬精神萎靡的时候钻了空子,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若要解开这些目前禁锢了波旬心智的黑暗情绪,单靠波旬自己……看如今他的状态应该是很难达成了。倒不如带他在这里休息两天,熟悉的环境和过去那些美好的记忆或许会有所帮助。
檀阳子转头去看波旬,只见他神色疲惫,嘴唇苍白,眼睛里蔓延的红色也仍旧在危险地蠢蠢欲动,就算在坐着的时候,肌肉也绷得紧紧的。檀阳子左思右想,决定先想办法让他放松下来。
波旬目前来看都十分听他的话,应该不会很难。
他拉着波旬站起身,抬手便解开了波旬的腰带。
波旬倒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腼腆地笑了笑,“师父,你好主动啊。”
檀阳子暴怒地在他脑门上又敲了一下,“想什么呢!我已经烧好了热水,你给我乖乖地去洗个热水澡,什么乱事也不要想。”
波旬失望地瘪着嘴,但手也没停下,配合地迅速脱光。愆那从屋外提来几桶热水倒进屏风后的浴盆里,试了试水温,一抬头就看到已经拖得赤条条的波旬抱着自己的衣服挡住重点部位乖乖地站在一旁,脸颊发红。
“愣着干什么,进来啊。”檀阳子指指浴盆。
波旬说,“师父你出去吧。”
檀阳子翻了个白眼,嘟哝着“上次是谁让我伺候沐浴更衣的来着?现在忽然害什么羞”,但还是走了出去。趁着波旬在里面泡热水澡的功夫,檀阳子将厨房里的锅碗清出来一些,用他和波旬回来的路上买到的百合、茯苓等药材煮了碗安神汤。结果刚刚把汤盛出来,就见波旬连衣服都没系好就匆匆忙忙跑了出来,惊慌失措一般喊着,“师父!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