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锦书蹲在地上,负责给沈扶玉画安息法阵的就是他,一旁的外门弟子也没有说话。
须臾,还是云锦书先开了口,他道:“其实我很久之前就遇见了大师兄了。”
他低头看着地面,想露出一个笑容,结果比哭还丑,他道:“我还没给师兄说声谢谢呢。”
他说完这句话,肩膀抽动了一下,声音变哑了不少:“我还没给我师兄说声谢谢呢。”
画了一半的法阵不了了之,算是作废了,这已经是他今天画废的第十二个了,他捂面,哭声再也抑制不住:“我还没给师兄说声谢谢呢。”
他还没说当年山上萍水相逢,谢谢他的桃花翩翩,谢谢他的歪头一笑,谢谢他的引路。
为什么在所有的修道中选择了阵修?因为他也想成为沈扶玉那样的人。
云锦书泣不成声,他哑声喊道:“师兄——”
此后万般难过,再无人为他变出桃花扑面。
雪烟本想安慰一下云锦书,又觉得无济于事,她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一旁其余的乐修,面露严肃:“大师兄一辈子守礼,最重规矩,到时候千万不要出错。”
她还算冷静,只是声音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与无力感来。
乐修们纷纷点头。
“那好,”雪烟拿起唢呐来,“先排一下,几日后务必要做到最好。一点错也不要出。”
她深吸了一口气,其余的乐修等了很久,也没有听见唢呐声响。
只有一颗又一颗的泪水砸在地上。
雪烟的嘴唇和手一并发着抖。
很久,她的手臂像是失去了阻挡的门栓般垂了下去,唢呐倒在她的腿侧。
“师兄……”
怎么会不难过呢?那可是她的大师兄啊。那么多年的相处,他们早已胜似亲人。明明想好好排练,但是一想到这是给大师兄吹的哀乐,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气息抖得厉害。
那边祝君安还在给沈扶玉做棺材,她的手抖动得厉害,一根钉子无论如何砸不进去,她深吸了一口气,倏地发觉视线模糊了起来,她抹了把眼睛,才发现原是自己哭了。
祝君安愣愣地看着手上的泪水,心脏酸涩得厉害。
良久,她缓缓把头抵在了棺木上,哭得泣不成声。
最终还是充满了遗憾。
安息阵法不是云锦书画的,哀乐也不是雪烟吹的,棺材亦不是祝君安打的。
悲伤抽干了他们所有的力气,再分不出丝毫精力去处理其他。
沈千水在出丧前就离开了,当时的阳光很好,圆滚滚的眼睛通红,她似乎是想笑,却没有成功,她道:“我还是不要在这里了。我的运气不好,万一……”
她哽咽了一下,剩下的话没说出口,她回头又看了眼平台上的尸身,有灵力在,尸身不腐,衣服换了新的,很干净,沈扶玉就像睡着了一样。
沈千水仓促低头,把眼泪一抹,垂着头下山了。
恍惚间她又听见沈扶玉说:“以后你便给连累的人说你哥哥是沈扶玉,叫他们来找我,我会处理好的。”
其实他明明不用这样的。
沈千水的霉运又犯了,她哭得看不清路,一脚踩空,一路从山体上摔下去,撞到了人,那人怀里抱的琴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
对方把她扶了起来,倒是一愣:“千水?”
沈千水泪眼模糊地抬头,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但她哭得脑壳有点疼,没想起来这是谁。
“清霄派这是?”对方的声音有些紧张,“莫不是师尊……”
“不是,”沈千水嘴唇抖了抖,“是哥哥。是大师兄。”
对方的身形似乎一怔。
“沈扶玉?”
他问了这么一声,却未等沈千水回答,反倒像是自己要来求证般,飞奔上山。
山上的外面弟子许多都不认识姜应了。
姜应一路跑入灵堂,看见躺在灵台上的人,他的脑中轰然一声。
这一刻,他才对两人闹别扭的百年光阴有了深刻的认知。
“你……”姜应手足无措地走向灵台,僵硬得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他看着沈扶玉,不知道该说什么,“你……”
白色的衣袍,放下来的柔顺的黑发,眉眼长开了好多,全然褪去了十八岁时的稚嫩。
但是姜应又觉得他没有变。
具体是哪儿,他也说不上来。
“本来,”姜应拍了拍灵台的边缘,微微坐了下去,“本来是来找你的,想问问你还介不介意当年那事。那琴我还修好了。”
姜应说了没几句,便有外门弟子来赶他。
“喂,外人不许来灵台。”
姜应抬了抬眸,道:“我不是外人。我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倏地发觉眼下自己同沈扶玉的关系也与外人没什么区别了。
见他不说话,那哭肿眼的外门弟子便愈发认定了他是外人,催道:“快走快走!没听说过灵堂能让外人进的。”
姜应风风火火地来,只看了沈扶玉一眼,又被人仓促赶出了灵堂。
那外门弟子似乎是接待这种人接待多了,有些不耐烦,他道:“我大师兄人美心善,救过的人多了去了!萍水相逢一场,称个朋友不过体面话,你别太当真了!除了内门师兄师姐,都是外人啦。”
不是的。
姜应想反驳他,即便放在内门里,他也该是最特殊的那一个才是。
但姜应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他漫无目的地走了走去,最后居然跑去了静笃峰,恍惚间,像是看见两个稚子打闹着跑过。
“姜应!”
姜应一抬头,瞧见六岁的沈扶玉蹲在竹屋前:“我的衣服又脏了,我今晚要洗衣服呢。”
姜应低头笑了一声,用掌心抹了把脸,才发觉脸上已经有了湿意。
他刚迈出一步,六岁的沈扶玉却是迈着小短腿跑向了另一边。
他看去,才发现那便是七岁的自己。
沈扶玉再次喊道:“姜应!”
也是。
六岁的沈扶玉的喊的是七岁的姜应,而自己,已经一百多年没有听见沈扶玉喊“姜应”了。
姜应又笑了一声,当年那场吵架,竟成两人此生的最后一面。
他从怀中取出来一个油纸包,放在竹屋前的台阶上,道:“给你买的小米酥。记得你儿时最爱吃。我一直放怀里抱着,温着,没凉,想着拿它跟你求和呢。”
“其实后来我找过你一次,师尊说你下山了。我以为你不愿意看见我,就走了。这一百年,我收集到的关于你的消息好像都很好,除了这段时间——我看别人都在因为你道侣骂你,怕你伤心,想着来找你聊天呢。”
“如果可以的话,想着跟你和好……或许早一些,就好了。”
他说的话颠三倒四,想起什么说什么。
“凤凰还不知道吧。”
姜应叹了口气。
主峰那边哀乐、哭声吵得厉害,倒衬得这边冷冷清清,姜应双手握着应月。
他专门坐在了台阶的一侧,空出来一侧,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人坐下。
姜应看了一会儿,又脱下外衫,铺在了那里。
一瞬间,共同修炼、共同历练、一并挨罚、姜家丧事、群星抱月等等过往一一闪过心头,姜应方才发现,原来过往一直历历在目,并未随着时间褪去半分。
可是那般默契,最终还是只落了个“外人”的称呼。
思及此,他呼吸一滞,手上青筋暴起。
应月随之碎裂成无数个星点,飘向远方。
自毁本命灵器,姜应受反噬,功力只剩一成。
灵丹疼得几乎要裂开,他没管。
他张了张口,还是喊了出来:“沈扶玉。”
可是我这次连你也没有了。
此后再也不会有人给他说“你还有我”了。
泊雪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到了魔君的寝殿门口,眼下四下无人,他面无表情地站了很久,方才抬手敲了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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