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说半月。”周鸿音说,“这还是人力多才行,可这事不能太招摇,我估摸着得一个月往上走。”
潘振玉说:“别调守备军去挖沟渠,我想带人去边境线蹲一蹲,看看能不能抓两个活口回来审问。”
周鸿音低头喝汤,肉汤有些烫嘴,二人狼吞虎咽,几口就能饱肚。
“匈铎没办法杀绝,咱们只能守。”陈聪盖着厚毛毯,还是觉得冷,只捧着热汤暖手,说,“先帝在时,守边境的是塞北军,但是塞北军秩序混乱,几次三番都差点守不住。直到王爷奔赴塞北,逐年养熟了龙纹军,才驻成了连贯的防线。咱们如今接替了这个担子,就不能砸在手里。”
周鸿音用手背擦嘴,说:“这一次守完,我要回京。”
陈聪和潘振玉一齐看向他,潘振玉说:“怎么,我都没说要回去,你想家了?你老子不是也要来塞北了么?”
周鸿音搓手,他的指关节通红,都是风吹的。塞北实在太冷太干,往日他们都是用湿布条裹着,今日没来得及,硬生生骑马吹了一天的风,脸皮子都要裂开了。
“不会是想女人了吧?”潘振玉用肩膀撞他,气氛松快起来,他笑着问:“你家也是有底子的,怎么,没有媒人上门?你爹打算什么时候给你娶媳妇?”
“你和望山哥都比我大,你们都打光棍呢,催我做什么!”周鸿音有些羞赧,谦虚道:“去去去,就你一天满嘴胡言,你才想女人了吧!”
“我怎么娶媳妇?”潘振玉又盛了一碗肉汤,说:“我这个身份不干不净的,地安疏闹出来的罪名还挂着呢,虽然王爷给我换了个新户籍,但是也瞒不死,谁愿意把自己家的好闺女许配给我?”
周鸿音切了一声,又看陈聪,说:“望山哥呢?要不要跟我一起回京?”
陈聪摇头,说:“小将军恐怕暂时回不去。”
周鸿音一愣,问:“怎么就回不去?”
“我想把潘振玉先放回去,他和你只能走一个,你爹来接任之前,塞北必须有大将驻守。”陈聪低头给他添上两大块白水牛肉,说:“没事先和你们商量,但我昨日想了一夜,觉得潘振玉还是要回京。”
“为什么?”潘振玉汤也不喝了,急促道:“我回去作甚?我走了,就留你们两个在这里守着,我怎么能自己回去——”
“你先听我说。”陈聪今日没带木肢,只能自己推动轮椅的轮子,往前凑了凑,坐到了火堆边。
炉子上的汤还在咕噜咕噜沸腾,这是前日里冻死的一头牦牛,小兵们见着了就拖了回来,他们煮了一大锅汤,特地把肉分给主帐。
潘振玉冷静下来,等着陈聪解释。
“王爷为何当年救你?”陈聪问,“难道就因为我去求了茂老吗?没有这么简单。”
陈聪在断腿后,时常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梁长宁为什么出手相救?
陈聪不相信所谓的惜才,至少不完全相信。他不断反问自己这个问题,终于在和闵疏的交谈中猜出了缘由。
“是因为多年前我们推行土地改革,你写了地安疏,我替你润笔。你越级呈递御前,又在远东楼高声咏诵,在清流学子间推行。我们动了世家的根,叫茂阁老看到了推动土地改革的希望和可能性。长宁王救你,不是因为你是良才,而是在为今后做准备。”
潘振玉坐得笔直,半晌没说话。
“如果王爷要翻旧案,那就是你最有可能站回光里去的机会,你握着这个能翻身打胜仗的机会,不该只是为了求稳。”陈聪说:“塞北我来坐镇,我在,十三卡就在。十三卡一旦破了,我提头来见。”
“塞北我来守。”一直不开口的周鸿音说,“我爹在路上估摸着快到了,你和潘振玉一起回去,也不必再互相推诿了。”
陈聪要说话,周鸿音打断他,搓着手说,“潘振玉要站回光里去,你陈聪就该在塞北吹一辈子风沙?”
陈聪不肯:“我是个瘸子,回京就是拖累,在这里,我还有两分钟作用。”
周鸿音指关节又痒又疼,他烤着火,抓了把冻土搓手。火光照耀着他的脸,他说:“你和潘振玉是同窗,又互相扶持,我是个粗人,不喜欢读书,回京也不能舌战群儒,杀人打仗才是我熟悉的营生,我来守,不会叫匈铎进来的。陈聪回京,哪怕不是帮衬潘振玉……就算是为闵疏分担些也是好的。”
陈聪神色松动,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摸着轮椅扶手,半晌才说:“那么周小将军也该回京,不过不是现在……等你爹来接任,你就带一半的龙纹军,从大凉山穿过去,找个地方蹲着等。”
周鸿音说:“这是私自离关,又无诏调兵,是重罪。”
陈聪一笑,说:“翻旧案也是重罪,地安疏也是重罪,我和潘振玉的身份留在塞北,同样是重罪。”
那就犯一次罪。
周鸿音看着陈聪的笑,在心里想。
第88章 磨刀
陈聪和潘振玉在天亮时启程,周鸿音在后头跟着,把人送到了关口。
陈聪穿了假肢,骑马虽然不便,却也勉强能行,塞北没有官路,全是荒漠,马车根本走不了。
潘振玉替他在短肢周围垫了棉花,叫他走路时不至于太痛,假肢还要再修,陈聪的皮肤已经磨出厚厚的茧子。
周鸿音在塞北守不了多久,从局势来看,周鸿音必须要带兵南下。他是龙纹军熟悉的统帅,统帅是军队的主心骨,周鸿音和周锐不能同时主领军队必须二者择其一,如果周锐驻守塞北,那么周鸿音就必须南下。
梁长宁从没考虑过更换将领,因为贸然易主是大忌。将领需要磨合,军队也并非毫无弱点可钻。
陈聪早前跟闵疏彻夜长谈过一次,是在为此事做万全的准备。
陈聪看着前面潘振玉的马,黄沙飞溅起几丈高,荒漠上火红的旬日东升。他的视线穿过弥漫的黄沙和黑压压的云层,塞北的舆图在闵疏手底下铺展开。
“这是塞北十三卡。”闵疏的手指往下滑,说:“往南就是大凉山。中间有河,渡过河,顺着大凉山的密林往下,就能进入危家商道,但商道不足以容纳军队跋涉,所以你们只能借道商路,却不能长久逗留。”
“要从官道走,就要有调兵诏书、护符、将军腰牌。”陈聪在闪烁的烛火下仔细查看舆图,又说:“你是想把龙纹军调回京城?你想干什么?”
陈聪稍微一想就明白了,但闵疏还是回答了他。
“救驾。”闵疏目光平静。
“太险了。”陈聪背后一冷,压低声音说:“没到这个地步!”
“就怕要到这个地步。”闵疏摩挲着羊皮舆图,沉思片刻就理清了思绪,他说:“半年前,梁长宁就说过要重启地安疏,此事一旦开始,就再也没有回头路。”
闵疏缓慢道:“我们不能再一次被世家阻挠,周鸿音带兵藏进大凉山,就能成为我们的后盾。如果世家动手甚至是逼宫,那么这就是我们的名正言顺还手的机会。”
闵疏很少表现出这样的野心,他曾经或许有过野心,但他妄图想要乞求的是自由。他如今已经明白,唯有权力才能带来无上的自由。
“周鸿音是最后的刀,一旦党派开战,我们就能靠龙纹军抢夺先机,这是我们的优势。”
闵疏合上舆图,对陈聪说:“陈大人此行塞北,有三件事要干。”
陈聪端坐在侧,他三年前结识闵疏的时候,没有想过闵疏会成为一个浴火重生的幕中谋士。甚至在他第一次见到闵疏的时候,还差点错将他当成以色侍人的玩物。
实际上所有人都这样以为过,梁长宁把闵疏藏得太好,闵疏的谋划都是由人代传,他是帐中人,不显山也不露水,锋利的才华都被剑鞘裹住了。
但这一刻,闵疏露出了他的锋芒。
陈聪看着闵疏,他的容貌比从前更锐利。陈聪记起三年前闵疏和他交易的那一次。他们用暨南往后四年六成的粮食,换得了暨南百姓松气喘息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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